當杜士儀跟着王晙巡邊的這一行人回到幽州的時候,已經是十月了。
果然,由于王晙甫一上任便巡視邊地,又以諸多規模巨大的兵員集結和校閱,給了原本報複性猛攻奚族的契丹可突于莫大壓力, 一時間,奚和契丹已經偃旗息鼓,可突于更是上表言辭恭敬地請罪,請立李娑固的堂弟李郁幹爲契丹之主,卻隻字不提歸還營州的事,隻說薛泰及麾下兵馬正在安養。得知此事,王晙不禁大怒, 他巡邊這一路上連出兵契丹松漠都督府的拜表都已經打好了腹稿, 可還沒來得及拜發, 等來的卻是另一道旨令。
令王晙複充朔方軍大總管!
杜士儀聞聽此消息時,正在幽州城中一座頗爲清幽的富家别院中探望固安公主,不禁大爲意外。而固安公主則是眉頭一挑,随即便冷笑了起來:“王晙從朔方趕到幽州上任,自然是因爲契丹蠢蠢欲動,因而要借他的名聲壓一壓。如今又急調他回朔方,顯然突厥又不甚安分,如今的朔方軍大總管韋抗難以勝任。如此看來,隻怕可突于這一頭,朝廷是顧不上了,畢竟契丹隻不過是跳梁小醜,可突于一天到晚和突厥眉來眼去,仗的是契丹之勢。”
說到這裏,見杜士儀和嶽五娘全都目光微妙地看着自己, 固安公主便笑着說道:“倘使你們身在虎狼之地,别無他法,那麽爲了存身立足,自然會把周遭的情形都打聽清楚。如突厥和契丹奚族,我即便不能說是了若指掌,但也決計不遜于朝廷鎮守各邊的大将。畢竟,他們是爲了建功立業平步青雲,我隻是爲了能有一塊立錐之地,别看似被人敬着放在神龛上,可若有什麽萬一便稀裏糊塗病故了。”
這話說得戲谑,但杜士儀既是知道了固安公主那尊崇外表之下做出的犧牲,不禁爲之默然。倒是嶽五娘笑着說道:“如今奚王李大酺人都死了,貴主若是能長安也就罷了,要還是不能回去,不妨我跟着你回奚饒樂都督府如何?橫豎北邊我幾乎都走遍了,南邊沒意思,正愁沒地方收留我呢。”
固安公主原本滿肚子的愁緒,可被嶽五娘這一說,她不禁笑出聲來:“若不是耀兒姿色平平,早就被人吃了,更何況是你這少有的絕色?你要是不怕羊入虎口,那就來吧!真正的戰陣上,一夫之勇可是不夠的,否則當年裴旻将軍那樣的無雙劍術,又怎會連幽州都督孫佺都沒能救下來?”
嶽五娘也隻是随口說說,此刻不禁吐了吐舌頭。而李大酺既然死了,固安公主此刻想得更多的是回到長安之後的日子如何,一時心情輕松地問杜士儀跟着王晙此行可有收獲,聽其提到前方戍兵思鄉的民歌,還有那些流傳在将士中間的詩賦,此次營州盡失,渝關守捉上下一時屯兵過萬,在如今這日漸苦寒的天氣中,一面要提防契丹兵馬來襲,一面還要緊急修築今後的窩棚,她不禁怔忡了起來,久久方才歎了一口氣。
“秦時明月漢時關,萬裏長征人未還。但使龍城飛将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杜士儀這突然心中有感吟出的四句詩,固安公主聽在耳中,不禁分外觸動心弦。而嶽五娘陡然之間想到公冶絕至今尚未有訊息傳來,也不知道情形如何,一時亦是眉頭緊蹙。就在這時候,外間報信說王晙請見,一時屋内衆人全都吃了一驚。
“張耀,有請王大帥。”
見婢女張耀快步出門,男裝胡服的嶽五娘便索性躲在了固安公主身後,狀似輕輕爲她揉捏肩膀,而杜士儀則依舊站在原地。不一會兒,就隻見張耀引着王晙進了屋子。這位才上任不到兩個月的幽州都督躬身行過禮後,便沉聲說道:“貴主在幽州城中安養,我因各方軍情,一直不曾來探望過,實在是有失禮數,還請貴主寬宥。此前令杜十九郎相告種種,我已拜表上書禀告了聖人,必不會辜負了貴主一片苦心。然則如今我奉旨要立時趕回朔方,故而今日前來,一則向貴主告辭,二則是……”
素來極其爽快的王晙竟是少有地躊躇了片刻,又瞥了杜士儀一眼,這時候,固安公主便淡淡地說道:“杜十九郎是可信之人,王大帥有話但說無妨。”
王晙不想固安公主和杜士儀隻是路上相識,此等時刻竟也不避諱,愣了一愣便索性直言道:“前饒樂郡王李大酺之弟李魯蘇拜表禀告聖人,不但自請繼立饒樂郡王,又提請迎接貴主回奚王牙帳。”
此話一出,不但固安公主身後裝模作樣的嶽五娘一下子停止了動作,杜士儀亦是心中一沉。話說到這個份上,李魯蘇的心思已經是昭然若揭,曆來和蕃公主若是死了丈夫的,并不是沒有再嫁其弟的例子,遠的便有當年漢時王昭君,而近的則有連嫁四位可汗的隋義成公主。想到固安公主一直憧憬故鄉長安,他更是隻覺心裏極其不是滋味,正思量間,他就聽到了一個笑聲。
“呵呵,李魯蘇居然要請我回去?他倒是聰明得很,這時候倘若沒了大唐的相助,他别說擋住契丹人,就是族酋也未必能安撫得了吧?”固安公主挑了挑眉,見王晙面無表情,她方才似笑非笑地問道,“那王大帥覺得我如今應該如何?”
哪怕王晙素來是強硬的進攻派,但此刻更知道急調自己回朔方,爲的是主持進攻,哪怕他知道再回動蕩的奚地對固安公主來說絕非心甘情願,他還是用有些僵硬的語調開口說道:“李魯蘇既是固請,聖人也理當會答應的。若是貴主身體能支撐得住,還請早日回奚地的好。如此饒樂都督府上下知道貴主回歸,必然也會爲之安定……”
這些鬼話他自己都不相信,說出來自然萬分勉強,見固安公主隻是不說話,他隻能以目示意杜士儀,希望對方也幫忙勸說一二,可卻不料杜士儀隻是默然不做聲。心頭火起的他登時重重咳嗽了一聲,見固安公主面上冷笑更甚,他便再次拱了拱手道:“貴主身負朝廷結好奚族的重任,還請以大局爲重!李魯蘇身爲李大酺之弟,如今契丹可突于虎視眈眈,他繼立奚王也在情理之中,然則朝廷冊封不可能這麽快,隻有貴主早日回去,方才能令上下歸心。如今用兵突厥之際,東北若再亂,則……”
“不用說了!”固安公主突然打斷了王晙的話,長長籲了一口氣後,便淡淡地開口說道,“我知道了,讓人預備一下,回奚王牙帳吧。”
“貴主果然深明大義!”王晙終于如釋重負,又斜睨了杜士儀一眼,心中惱火其剛剛好不識趣的他便沉聲說道,“貴主既歸,不如讓杜十九郎送到奚王牙帳吧!他雖尚未授官,然則本就領了聖人旨令觀風北地,兼且聲名赫赫,正好讓奚人知道我大唐不但物華天寶,而且人傑地靈。”
“這就不必了……”
固安公主的反對之言尚未說完,杜士儀便躬身行禮道:“貴主如今身體尚未痊愈,若急于北歸饒樂都督府,我自當相送。”
“你……”盡管答應了回去,可固安公主面上不露,心中卻因還要回奚地苦澀難當,因而對上杜士儀那堅定的目光,她不禁隻覺得心中生出了一股難言的暖意,老半晌方才看着王晙道,“杜十九郎并非王大帥屬下,臨走還不忘支使他,王大帥真是好威風!罷了,杜十九郎,就當我欠你一個人情吧!”
自己是以公事擠兌杜士儀答應,而固安公主卻說是欠人情,王晙頓時眼皮一跳,又公事公辦地說道了兩句便告退出來。眼見固安公主仍是留着杜士儀說話,他想到從前那些淫亂縱欲的公主,心中冷不丁冒出了一個念頭,但又飛速壓了下去。
不過和蕃公主,更何況先嫁兄長,不久之後又要嫁給弟弟,縱然固安公主與誰有私情,也不用他操心!
說是盡快啓程,幽州城内衆多公務還得重新交割。盡管王晙這幽州都督可謂是最短的一任了,之前那一路上絞盡腦汁百般表現自己的杜孚免不了失望,可當王晙最後一次召見他,淡淡地開口說了一番話時,他原本的那一丁點失望頓時變成了難以掩飾的狂喜。
“營州既失,契丹人一時半會也不會退出營州,所以州治不得不僑治他地。我已經拜表請将營州僑置漁陽,将營州軍暫時并入靜塞軍,令軍卒屯田。你既是于屯田賦稅等等頗爲熟悉,我已經薦了你爲漁陽縣丞,兼屯田使。”
“多謝王大帥舉薦!”
見杜孚深深行禮拜謝不疊,王晙便無所謂地吩咐了一聲不用多禮,繼而便随口說道:“杜十九郎不日将送固安公主回奚饒樂都督府,你既是他的叔父,我便提早知會你一聲。”
“是是是……”
等到從王晙那書齋中出來,杜孚仔仔細細回想着剛剛那每一個字,心裏不禁又是得意,又是怅然。隻可惜王晙舉薦了他之後便立時離任,否則他隻要能好好表現,這平步青雲就不是奢望了,真真可惜得很!此時此刻,他早就把仍在杜士儀那兒沒回來的兒子杜黯之忘了個幹幹淨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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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