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晙這一年六十出頭。明經及第的他久鎮朔方,那些風霜早已磨滅了他年少時那些文士的儒雅氣息,而是染上了幾分漠北的彪悍淩厲之氣。尚未來得及進都督府儀門的他陡然之間聽到背後那一聲大喝,立時站住腳轉過身來, 犀利的眼睛如同刀子在杜士儀身上一轉,繼而便冷冷吩咐道:“請狀元郎進來!”
盡管王晙撂下此話後頭也不回繼續入内,但門前剛剛被突然殺出來的杜士儀這一行人一驚,一時頗爲惱怒的幽州都督府上下屬官們,不禁一時面面相觑,竟眼睜睜看着王晙身邊一衛士大步走來,行過禮後也不問他們,徑直就把杜士儀領了進去。眼見如此一幕, 官階最高的幾個人面面相觑了一陣子,便有人把目光投向了居于末位的一個中年人。而他身側,早有人輕笑了一聲。
“若虛兄,你的侄兒似乎根本就沒瞧見你這個叔父啊!”
“想當初杜參軍調任幽州的時候,可是從來沒提過還有個嫡親侄兒。”
“可不是?突然就成日挂在嘴邊,杜十九郎豪取甲第狀元的時候,你那高興勁可是幽州都督府上下全都看在眼裏。”
在這各種各樣的譏刺之中,杜孚隻覺得異常狼狽,可他前時在仙州西平縣任上,正好逢張說過境加以青眼,這才從縣尉調了幽州都督府,終于擺脫了好幾年都在九品上掙紮的生涯,一舉遷從八品上的參軍事。在京兆杜氏,他這微末官職自然算不得什麽,再加上俸祿職田都頗爲單薄, 妻子亦是頻頻抱怨家中兒女都難以周顧,他就索性把心一橫沒去管留在家鄉的侄兒侄女。可誰知道杜士儀在老宅大火之後不但治好了病,而且沒有一蹶不振, 反而縣試府試省試連場告捷,一舉竟以進士科頭名及第,又在關試再取第一,探花筵天子欽點頭名,更是令其觀風北地。
他如今的官舍内案頭上,如今還壓着杜思溫命人送來的泥金報喜帖子!他自己在仕途上不過是小小前進了一步,可杜士儀卻已經跨出了大大的一步!剛剛他不信杜士儀就真的沒瞧見他,必然對他存着怨尤之心!
直追着王俊而去的杜士儀壓根沒注意到剛剛那些幽州都督府的屬官,直到那衛士将他領進了一座紅白相間并不奢華的房屋前,随即站定示意他入内,他方才拍了拍衣衫上的灰塵,從容不迫地進了屋子。一跨過門檻,他就注意到屋内擺設清雅,四面書架上滿是各色書卷,而王晙則居中大馬金刀而坐,目光正緊緊鎖在了他的身上,卻是看不出什麽表情。
“見過王大帥。”
盡管過了關試,但隻要尚未釋褐授官,原則上杜士儀就還未得到官身。然而,王晙卻知道對方年紀輕輕,實屬不是欽差的欽差,當即微微一颔首便言簡意赅地舉手示意道:“坐。”
王晙的性子剛剛杜士儀已經領教過了,此刻也不客氣,在他所指的那一方坐具上盤膝坐下,也不寒暄客套,欠了欠身便直截了當地說道:“我從并州出發的時候,因奉旨觀風,因而走的是雲州、清賽軍、天成軍而妫州,然後入居庸關這一條路。進入妫州後一晚夜宿在邊牆附近時,偶遇一撥走夜路的行人,其中有一位夫人。而後因那位夫人身體不适結伴而行,最終方才得知那位夫人不是别人,正是我大唐固安公主,奚地饒樂郡王妃。”
對于杜士儀這單刀直入的說話方式,王晙很滿意,可聽到最後,他仍然大吃一驚。支撐着手要站起身來的一刻,他終究還是緩緩坐了回去,随即目光炯炯地問道:“如今貴主人在何處?”
“因貴主身體情形很不好,如今在昌平縣城之中安養。”話音剛落,杜士儀見王晙猛然瞪大了眼睛,連忙遞上了固安公主的信物,這才補充說道,“貴主唯恐身體難以支撐,路上已經對我詳述過契丹和奚族之戰的軍情和人事,再加上又有奚族大鷹傳訊,眼下可否向王大帥禀報?”
王晙本來已經打算立時趕往昌平,聽杜士儀這一說,他那再次擡起的屁股又坐了回去,卻是點點頭道:“你說。”
“契丹牙官可突于和契丹松漠郡王李娑固一直不和,李娑固不滿其得人心,故而始終想将其鏟除,一直都和奚族饒樂郡王李大酺有聯系。因此前可突于突然率兵來攻,李娑固不敵奔營州,而後營州安東都護薛泰出骁勇五百,李大酺出兵一萬兩千,與李娑固一道揮師攻可突于……”
杜士儀原原本本将奚族大鷹傳信,奚王和契丹王聯軍大敗,兩人盡皆身死,薛泰亦是被生擒的消息先對王晙說了,旋即方才按照固安公主此前的叙述,将奚族内部各種勢力盤根錯節,族酋山頭林立的情形詳加說明,以及此次奚王李大酺所攜兵馬以及留守兵馬的防戍等等一一告知。說到口幹舌燥之際,他還來不及歇一口氣,王晙卻是突然連珠炮似的發問了起來。其中有他知道的,也有他确實一無所知的,如是一問一答不知道多少個回合,王晙方才終于停了下來。
“我朝和蕃公主雖多,但如同固安公主這般探知詳細的,卻是少有。”王晙的眉頭漸漸舒展了開來,随即竟露出了一絲少見的笑容,“你這個今科的狀元郎不但頗有膽色,竟敢聽張說的三眼兩語去同羅部安撫,而且還能得貴主信賴托以大事,不錯。這些消息我明白了,自當立時禀報聖人,至于貴主那兒,我亦會派人去探望,如果情形尚可,便接回幽州安置。”
之前打算親自去,是因爲固安公主久在奚地,應知道不少奚人内情,可如今杜士儀都已經轉述,他堂堂幽州都督剛上任便心急火燎沖到昌平去,必然會引人疑窦,還不如表面怠慢一些的好。心裏這麽想,王晙見杜士儀欠身答應,仿佛并無異議,他便越發和顔悅色地問道:“你一路辛苦,我眼下要見都督府内的屬官,你便在官舍休息吧。”
“多謝王大帥好意,都督府内屬官衆多,騰出官舍未免興師動衆,我還是在外找一家旅舍就行了。”見王晙略一思忖便答應了,杜士儀這才長長舒了一口氣,站起身來再行一禮,繼而告退離去。
辦成了固安公主交托的這一件大事,他心頭輕松了許多,一路往外走時亦是步履輕快。當來到儀門之外的時候,他突然聽到一聲十九郎,這一轉頭便看見一個四十許的中年人朝自己走了過來。盡管那人面目仿佛有幾分熟悉,可他忍不住蹙眉思量了好一會兒,随即才陡然驚覺了過來。
這仿佛是他這四年多來,從未謀面的叔父杜孚?
見杜士儀看到自己面色疑惑,竟是根本沒有認出他來,杜孚最初心中微惱,可想到自己離家多年,杜士儀此刻都有些猶疑,此前在都督府門口那麽多人就更不用說了,應隻是純粹沒認出他,他立時如釋重負地微笑道:“十九郎難道連我這個九叔都不認得了?”
“九叔多年未歸,容貌口音和往昔盡皆不同,請恕十九眼拙。”證實了心頭那判斷,杜士儀後退一步再次深深躬身行禮,口氣疏淡而有禮,“久别重逢,本待與九叔好好說話,然則剛剛王大帥有言要召集屬官升座議事,故而不敢攪擾。”
仿佛是證實他這話似的,就隻聽裏頭傳來了一聲大喝道:“王大帥升座了!”
杜孚被杜士儀這種顯然客氣多于熱絡的語氣噎得一愣,本待好好叙叙親情,拉近距離之後再談其他,可王晙升座不能耽誤,他隻得長話短說,硬是拉着杜士儀說定了晚間到軍都坊鄰近都督府的自己私宅來,這才急急忙忙往後頭趕去。
而杜士儀看着他那微微發福的背影,心中嗤笑了一聲方才轉身出去。等出了都督府,見隻有羅盈一個人等在那兒,他便開口叫了一聲。
“其他人都已經轉到附近一家旅舍了,赤畢大叔說,橫豎無事,讓我陪着杜郎君逛一逛幽州城。”羅盈趕上前來,有些躊躇地搔了搔腦袋,這才看了一眼天色,小心翼翼地問道,“杜郎君,咱們現在去薊北樓麽?”
盡管杜士儀正在思量着什麽時候去薊北樓會佳人,可被小和尚這徑直一點穿,他登時爲之氣結。而小和尚顯然不太會說謊,見他目光有異,慌忙結結巴巴地說道:“是嶽娘子……嶽娘子說的。杜郎君剛剛鬧出……鬧出那麽大動靜,人家肯定……肯定知道了。”
這個嶽五娘,當紅娘當上瘾了?還有,她是什麽耳朵,他那會兒分明攆了她走,她怎麽聽到的那薊北樓三個字?
一想到上次嶽五娘在飛龍閣上拉着小和尚鬼鬼祟祟的樣子,杜士儀登時大生警惕,當即反問道:“那嶽娘子人呢?”
“她回昌平報信去了,說什麽既然是王大帥上任幽州,總不至于辜負了那位貴人一片苦心……反正我也聽不明白。”
得知嶽五娘回了昌平去見固安公主,這一回不會再來做聽壁角的人,杜士儀頓時長長舒了一口氣,一時也沒去計較她教壞了羅盈,拍了拍小和尚的肩膀就告誡道:“之前那件事别對别人說。這會兒天色還不算太晚,我們去薊北樓。”
“就我跟着杜郎君去?”
小和尚指着自己的鼻子險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等看到杜士儀那毋庸置疑的眼神,他方才慌忙跟了上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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