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制度,所謂的軍鎮設在各處要緊邊地。設立于開元五年的天兵軍,至今不過區區三年的曆史,因當年鐵勒五部來降,其中兩部安置于朔州之北, 懼其爲亂,這才因張嘉貞的提請而在太原城中内外設置,兵力之衆高達八萬人,以并州長史兼天兵軍大使。這八萬人分數個營地,一部分屯駐于太原城中,一部分則駐紮于城外北面一帶。
當杜士儀随同王翰在太原城内幾個營地轉了一圈, 雖隻見井井有條,但與其說是兵營, 他卻覺得那種市井氣息更重。等到出了太原城,一路順着官道疾馳一陣,最終上了一處小丘時,見下頭一處軍營中正在操練,而附近農田中,尚可見農人彎腰耕作的時候,他不禁若有所思地問道:“這些兵員是輪流操練和屯田的?”
“眼下府兵制早已經名存實亡,征召八萬府兵服役絕非易事,天兵軍初設的時候,就是從本州及石州、儀州、汾州等鄰近各州征調青壯,即便如此還是不夠,從河北道征了一批才夠用。因而張相國去任之後,上任的張使君就說了,如此兵民不分,遲早要出大事。”說到這裏, 王翰突然歎了口氣,“張使君對張相國在并州的不少措置都有些不以爲然,前幾日還提起過朝中人事。你可知道,張相國這些日子來提拔了四人, 中書舍人苗延嗣、呂太一,考功員外郎員嘉靜、殿中侍禦史崔訓,人道是令公四俊,苗、呂、崔、員。”
苗延嗣如今是張嘉貞的第一愛将?
杜士儀暗歎苗延嗣之子苗含液必然會水漲船高,所幸自己沒窩在京城坐等選官,正所謂眼不見心不煩。突然,他福至心靈地側頭看着王翰問道:“子羽兄莫非便是爲了官場繁雜,所以才一直在家躲清閑?”
“正是如此,杜十九郎說對了!”王翰撫掌大笑,突然一抖缰繩往下頭軍營直沖而下,那聲音随風傳了過來,“既然本就富比王侯,何必看人臉色?”
王翰爲人慷慨豪爽,雖爲文士,但和天兵軍不少軍将都認得,再加上進士及第,太原世族,兩任并州長史盡皆禮敬,每一點都讓人不敢小觑。有他帶路,兩日下來,杜士儀一路順順當當,天兵軍中的那些軍将不少都是世代将門出身,有的是勳官釋褐轉授武官,身上還有折沖校尉府的名頭,少數則是武舉及第,對他這個狀元郎好奇得很,在他問及邊防事務的時候,他們更是無所顧忌張口便說。盡管如此,杜士儀仍是從中分辨出了最重要的一點。
大唐文武不分家,文官兼武職,武官有文資,這一直都是極其稀松平常的事。進士及第乃至于明經及第的士子,卻因爲抱負志向而轉爲武官,這在從前是很常見的。然而現如今,天兵軍中便沒有一個這樣的武将,這便說明,天兵軍并沒有那麽要緊!
至少王翰便是滿不在乎地說道:“天後年間突厥吐蕃等等都不老實,這些年來算是好多了,默啜一死,突厥内亂,鐵勒五部也是散的散,内附的内附,就連東北一貫不老實的契丹和奚族也消停了不少。可正因爲如此,那些蕃王簡直就是牛皮糖。勢力強盛就來侵擾,實力不足就求内附,動不動就請婚公主,請賜财帛,實在貪得無厭!好在并州一帶,多年沒什麽戰事了,降戶也都一貫老老實實,天兵軍設在此,防患于未然的成分更大些。”
盡管王翰在大都督府之中并未任職,杜士儀也尚未釋褐授官,但這一天晚上,天兵軍司馬秦逸仍然召集軍将款待了這兩位此地難得一見的才俊。因杜士儀強烈要求一切從簡,故而隻是獵了十幾隻山雞野兔之類,又将養着的羊殺了一口,卻是令廚子當面炙烤,隻撒少許鹽粒,就這麽佐以烈酒待客。對這種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宴請方式,性子豪邁的王翰自然甘之如饴,而杜士儀亦放開了大吃大嚼。隻有作爲随從隔着甚遠的嶽五娘看着那滿滿當當的肉有些發怵,再一看身旁的小和尚,看着那酒肉葷腥,竟是就差沒有雙手合十念阿彌陀佛了!
好在上頭都在應付那兩位名聲赫赫的郎君,他們這些随從少人理會。可是,席上本是侍立杜士儀身側的赤畢這會兒卻悄然回來,竟是先到羅盈面前站了一站,輕咳一聲吐出了一句話來。
“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
這話險些沒讓羅盈把眼珠子瞪出來,可還是沒勇氣說自己隻要白飯,舔了舔嘴唇後,他終究小心翼翼地撕了一塊羊肉塞進了嘴裏,入口那從未有過的焦香鮮美的感覺讓他爲之一呆,忍不住又嘗了第二口第三口。可當他把一大塊羊排完全啃幹淨了之後,旁邊卻是突然伸出了一隻手來,竟是攔住了滿手都是油的他繼續吃肉的動作。側頭一看,他發現正是嶽五娘,頓時就愣住了。
“你這麽多年第一次開葷,小心吃壞了肚子!”
盡管隻是區區一句話,但在羅盈聽來卻隻覺得是無上仙樂,幾乎想都不想便慌忙小雞啄米似的連連點頭。而當杜士儀從回轉來的赤畢口中得知這麽一回事的時候,他頓時哭笑不得,暗想自己生怕小和尚白餓肚子,于是随口告誡他一句,是不是把這麽個小家夥帶壞了。眼看王翰已經狂勁上來,挑唆了幾個軍将帶着酒勁下場舞劍,随即自己看着哈哈大笑了一陣子,索性抄着羊腿下場且歌且舞,他想想也就懶得再操那閑心,饒有興緻地觀賞起了這天下少有的王翰舞羊腿。如是一鬧就到了大半夜,當他回到營帳中時,本還想記下今日見聞,可最終卻是腦袋昏昏沉沉,不得不倒頭就睡。
三天之内在天兵軍各營轉了一圈,盡管遠遠沒有統計到所有兵員,但按照所得樣本,杜士儀大略計算下來,對于這天兵軍整整八萬人中實際可上陣人員的比例做了個粗略統計,最終得出了一個讓他沉默的結論。所謂的八萬,是指并州以北各軍所有名義上隸屬于天兵軍的兵力加在一塊計算,這其中足有三萬是鐵勒内附諸部抽出兵力編成的兵馬。而剩下的五萬兵員之中,絕對不超過兩萬是能夠上陣的兵卒。這其中若是再刨除太老的和太小的,每年逃亡的,剩下的數字可想而知!而從王翰口中,他也得知了張說的打算。
那就是不再征召府兵,而是以蠲免徭役稅賦等等優厚條件,招募丁男爲兵,世代相襲,駐紮在各處邊防要地防戍!府兵制的敗壞已成定局,杜士儀也知道精兵強将的募兵制乃是不可避免的大勢所趨。從國朝之初尚軍功的府兵制,到如今勳官滿地走品子不如狗的時代,要激勵百姓上陣拼殺,已經必須拿出更實質性的好處了。隻要能避免臣強主弱邊強京弱的格局,至少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邊鎮非但能夠減輕擔子,而且更有利于局勢穩定。
他雖則奉旨觀風,可也沒打算真的一個個營地把天兵軍所有營地都走個遍。得到了自己想得到的各種信息,這一日便打算回程。王翰大約是難得帶着個對軍旅感興趣的友人出來,上了馬後卻還打趣道:“杜十九郎,回頭可要我帶你去朔州和蔚州好好看看?相比并州,那裏胡漢雜居,或者說胡人的數量遠勝過漢人,動辄便有大小亂子,你可有膽量否?”
“子羽兄敢帶路,我就敢去!”
“這可是你說的!”王翰一面說一面掃了後頭充作随從,這三日沒露出過絲毫破綻的嶽五娘和羅盈,不禁也佩服他們倆的自制力。待要一并打趣他們兩句,他突然就隻見營門處幾騎人飛馳而來。爲首的人到面前一躍下馬後,便氣急敗壞地對送了衆人出來的兵曹參軍事叫道:“朔州和蔚州那邊來消息了,說是拔曳固和同羅這兩大鐵勒降部似乎在整頓兵馬!”
見那兵曹參軍事一時面色凝重,立時召人入内詳談,杜士儀自然知道此刻不宜自己這外人多留,連忙拉着王翰告辭。可回程路上,他想起這幾日的所見所聞,又記起了王翰對自己說過,鐵勒諸部時叛時降,數年前突厥大亂,鐵勒五部内附,就有兩部安置在朔州以北的大同軍,以及蔚州橫野軍一帶。
想到這裏,他頓時勒住了馬:“子羽兄,雖則待會兒天兵軍亦會派人報信,但我們不妨速回大都督府看看情形!鐵勒這兩部在朔州蔚州落戶已經有多年,若一朝不穩,需要出兵鎮壓,轉眼間這并州以北就要燃起烽煙!”
王翰本就在思量打仗的可能性,聞言立時應道:“好,那便快馬加鞭去大都督府!”
然而,當王翰和杜士儀等人進了太原城,趕到了大都督府之外,素來在此通行無阻的王翰卻第一次被人攔在了外頭,門前守衛面對這滿臉惱怒的王郎君,隻是滿臉爲難地解釋說是張使君剛剛頒下嚴令,嚴禁出入,任何人都不例外。在這等僵持時刻,杜士儀正思量是否和此前在天兵軍得到的消息是否有關聯,突然隻聽後頭似有車轱辘響聲,扭頭一看,卻見幾騎人護着一輛牛車在門前停了下來。那車簾一打,卻是一個熟悉的少女探出頭來。
“怎麽回事!”
門前守衛誰不知道這是張說吩咐留在後頭官舍的王容,猶豫片刻便解釋道:“王娘子,因緊急軍情,使君吩咐官廨内外嚴禁出入,不許擅自通報。故而某不敢放王郎君和杜郎君入内,也不敢造次通報。”
杜士儀沒想到竟然會在這兒遇到王容,當着别人的面,他不好打手勢,隻能想了想便不爲人知地沖着其微微颔首。然而,也不知道她是看見了還是沒看見,隻是回以笑容便進了大都督府。盡管一度打算對門口守衛假借自己身負聖命觀風北地爲名求見,可想起杜思溫都說過強龍不壓地頭蛇,杜士儀最後還是硬生生壓了下來。
進了大都督府,王容立時收起了剛剛那從容。從二門一個老仆婦口中得知,張說确實正在半月堂召集了屬官議事,她思忖片刻便徑直往見張說妻室元夫人,略一解釋了自己上午去飛龍閣之事,便仿佛無意透露道:“我回大都督府時,見門上有些争執,一位王郎君被擋在了門口,和守衛理論了起來,旁邊的那位我當初在長安城中卻是見過,正是今科狀元郎杜郎君,看那風塵仆仆的焦躁形色,仿佛是從哪兒趕回來的,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
元夫人和張說結發夫妻,深知王翰乃是丈夫頗爲器重的年輕才俊,至于杜士儀的名字,更是聽張說提過好幾次,還道是王翰帶杜士儀去天兵軍了。待到王容告退,吃了一驚的她思量許久,最終還是命人去找了張說的心腹從者,令其将王翰和杜士儀被攔在大都督府門外的事情禀報與張說知曉。
大都督府之外,被堵在門口的王翰一直在來來回回踱着步子,杜士儀則是心不在焉站在那兒出神。就在這時候,就隻見大都督府之内突然一個人疾步出來,拱了拱手便說道:“王郎君,杜郎君,使君請二位入内!”
張嘉貞當初任并州長史的時候,喜歡在東邊的東海閣起居,而張說走馬上任,卻對那張嘉貞那地方不以爲然,獨将這三間屋子改成了書齋,名曰半月堂,但凡非正式地召集屬官也好,見各地官署來人也罷,就連理事也全都是在此地。此時此刻,坐在主位上的他面沉如水,而下首侍立的兩個并州兵曹參軍剛剛已經把自己該說的意見都說了,這會兒都默然不做聲。
“使君,王郎君和杜郎君來了!”
盡管張說上任不過數月,王翰雖受其禮敬,但真要說如何熟絡也談不上。可性子豪邁的他一進門連行禮都顧不上便開門見山地說道:“張使君,我和杜十九郎剛從天兵軍營地回來,臨走前正好遇着有人報信,道是朔州蔚州一帶的鐵勒降戶仿佛不穩,竟有整頓兵馬的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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