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小小的宗城,一個比落後縣城還小還破爛地區,現在形成了鋪天蓋地的難民營,以及遊擊隊的營區。對了,現在他們不叫遊擊隊了。
這次河潢人第一次見識了大宋的先進,以及那恐怖的後勤力量。
這個凜冬将至的現在,大家眼淚汪汪的期盼中,隻見那源源不斷的船運,正在把越來越多的物資運往宗城。
戰亂誰都經曆過,當初唃厮啰政權也未必有多溫柔,大家都知道在這種時候的禦寒帳篷和棉被、糧食有多貴。
但現在,這些由宋國志願軍把控的物資可以免費給民衆享受,沒有地方取暖的,隻需要去登記,就可以進入公用暖場,那個地方有宋國産的焦炭在源源不斷燃燒,提供大家避風港。不會很暖,卻可以保證凍不死。
沒有糧食的隻要去排隊,每日都可以免費領取到一碗糊狀的據說是飼料制作的粥,吃不飽,但可以保證沒有糧食的人餓不死。
當然物資是有限的,主要是供給作戰軍人,順便能勉強保證民衆餓不死凍不死。想吃好一些的也不是不可以,伴随運糧隊而來的還有很多宋國奸商,正在提供各種各樣的商品和服務。
這些要花錢,有金銀的,有毛皮的,有牛羊馬匹的人,都可以和宋商交換。
劃算還是不劃算也說不清楚,但至少在宗城有王雱幹涉是明碼标價的,不會随便被搶走,不會随便被沒收,可以保證換取到民衆想要的東西。
诟病也有,一些聲音在指責宋人是奸商,交換條件不夠優惠。人家當時在南區,卓洛蘭下令從民衆手裏買物資給的價格非常換算。
對此真的沒有辦法,這就是愚民,這就是宣傳的力量。于是包括王雱在内,以及這個地區集中的宋商,無一例外都在戳卓洛蘭的脊梁骨,大肆咒罵她破壞市場規則。
媽的她用于購買糧食的那些金銀,分明是打下潢州後從潢州城搶的,卻相反成爲了她的口碑,導緻現在王雱的維穩壓力很大。
好在她有張良計,王雱有過牆梯。要說猥瑣陰險大雱自問不輸給誰。
王雱親自撰寫劇本,自導自演一場收獲民心的戲碼。
很簡單,找了一個羌人中骨骼比較清奇的小姑娘,給她兩棒棒糖,承諾事成後再給五個棒棒糖。
小姑娘就抱着她的小羊羔,一副沒頭腦想換東西的樣子,去一個人多的宋商檔口放下羊羔,拿着一塊糕點和一個撥浪鼓就跑。這算交易。
當時現場的人都爲這丫頭着急,尋思換這些東西怎能需要一頭羊羔呢?
在那關鍵時刻,提前埋伏的大雱以親民形象跳出來拖住了小姑娘,苦口婆心的勸說一個羊羔可以換的東西更多。且當衆怒斥了那撫甯縣來的奸商說要“明碼實價,不許蒙人”。
于是那個現場,收獲了非常多的掌聲。一傳十,十傳百,大雱的民望就更大了,維穩壓力就減輕了。事後多給了那小姑娘三個棒棒糖。
這就是大雱的節操,就算于這個戰争時期的臨時據點,明面上仍舊有許多民衆代表和指導員工作,雙管齊下,暗下大雱也準備了非常多的棒棒糖,有一隻地下水軍存在。這隻水軍是娃娃兵組成的,因爲娃娃最好忽悠。
就這麽的,在宗城這個無比草根的難民區中,王雱被宣傳成爲了神明,連同志願軍也被神話。
這隻屍山血海中轉戰數千裏的宋軍,到現在隻剩下一千九百七十人。且他們看起來非常土冒,甚至比唃厮啰騎兵隊的裝扮還土。卻就是勇不可當,許多人都相信現在有撫甯軍在這裏,哪怕隻是不足兩千多人,西夏軍也永遠打不過來。
甚至有人相信:憑借這一千九百多人,這隻軍隊可以輕松在寒冬打進西夏興慶府去。
因爲許多人都發現了,這隻軍隊不但有神器燧發槍,還有更加犀利的“火龍”。
是的現在野戰炮的綽号被叫做火龍,志願軍部擁有三十門,下一期訂單還沒送到,有七十門在路上,但也快了。
這種極其不負責任的言論和捧殺,曾經一度把王雱氣的跳腳。老子們有這麽神嗎?這麽兩千條槍就想打進興慶府去?希望遼國和西夏朝廷不是這麽認爲的,否則局勢還會出現進一步變化。
鑒于此,王雱召集代表和各種指導員開會,要求:正确的宣傳方式是誇大宋軍意志,但不要渲染戰果,要宣傳宋軍“仁者愛人”,要宣傳宋國和宋軍做出了非常大的犧牲,付出了非常大的代價,才勉強在河潢地區取得了暫時的平衡,但往後仍舊任重道遠。
而不能是什麽“大魔王一句話,卓洛蘭部吓得後退七十裏”,更不能是“兩千人可以于冬季打進興慶府去”。
這麽宣傳的話,耶律洪基或者沒蔵訛龐怎麽的也會坐不住的,那非常不利于往後的部署……
十一月十五日天氣已經顯得很冷,青塘雄主唃厮啰正式帶隊進宗城。
随他一起而來的,除四個遊擊隊組成的不足二千的殘兵外,還有許多沿途跟随唃厮啰而來避難取暖吃飯的民衆。
王雱和穆桂英親自出迎三裏。
穆桂英不是第一次見他了,但是王雱是第一次見這時已經六十出頭的老人,貌不起眼顯得有些消瘦矮小,羌人身上那慣有的兇悍氣息幾乎沒有,給人的感覺就是一個遲暮的長者。
王雱率先抱拳見禮道:“大宋樞密承旨王雱,見過唃厮啰将軍。”
“相公客氣。”
下馬之後,年邁的唃厮啰第一件事拉過了年輕的董氈一起上前,一副把接班人介紹給王雱的态勢道:“犬子往後需相公提攜處衆多。唃厮啰帶子,代表全族人感激相公,感激大宋志願軍爲河潢民衆所做的一切。”
言罷,老淚縱橫的樣子拉着王雱的手,噓噓的态勢。
又和董氈客氣了一番後,一起向三裏外的宗城開拔。
根據父親吩咐,董氈也拍馬匹的樣子道:“河潢地區能得此局面,全憑相公帥軍轉戰千裏,縱使名将卓洛蘭亦受到相公之虎威吓阻,從南宗口子後退七十裏,否則我等也無法順利進入宗城獲得保護。”
王雱笑而不語。
唃厮啰有些傷感,還覺得兒子有點蠢不會說話。所謂的“河潢地區能得此局面全憑相公”說的有點不合時宜,至少方式不對,因爲一路進宗城的現在,唃厮啰看得再次落淚。
大部分彙集而來的民衆,都以難民姿态聚集在宗城周邊,傷痕血淚滿布、兵荒馬亂的景象。
哪怕就這樣的景象,也是王雱轉戰幾千裏硬打出來的形勢,但是實在太慘了。
遙想當年唃厮啰隻是個孩子,占據身世噱頭,成爲了河潢地區宗教和豪強的傀儡,用于統治這個地區。這個過程用漢家的話來說呢,就叫“挾天子以令諸侯”。
随着年齡增長,慢慢成熟的唃厮啰借助宋國力量,逐漸擺脫各種惡勢力,統一了各部族,逐步把青塘治理的井井有條,人口達三百萬,成爲了吐蕃王朝分裂後最強盛的政權,沒有之一。
執政的二十多年裏民衆安居樂業,不論農業、畜牧還是商貿,在宋國幫助下都有了長足發展。
在西夏入侵、潢州淪陷之前,根據唃厮啰自己的統計,累積在河潢地區糧倉裏的官方富餘糧食達九百萬斤以上。
曾經的河潢,就是這樣一個富庶豐足的地方。隻有關心領地、想長治久安的雄主,才會看着那樣的盛世而欣慰,看着現在的滿目瘡斑而落淚。
青塘馬也算是有名,宋國需要戰馬,爲了維護河潢地區的長治久安,接受了大宋冊封的唃厮啰每年進貢給大宋的戰馬是一百三十匹。
汗,這數字對于國家層面有點兒戲了,但就王雱這個樞密院系列官員了解下來是真的,至少呈交到群牧司的名冊就是一百三十匹。
但也算一份心意和禮單,在這個時代,青塘和大理是唯一接受了大宋冊封還進貢的政權。
說起來西夏理論上也接受了大宋冊封,但相反要大宋每年給他們錢,讓他們不打大宋。
除了進貢的禮數外,每年青塘對大宋的出口貿易包括了非常多的項目:近三千的戰馬,毛皮,毛毯,皮制帳篷,釀酒以及鐵礦等等,與此同時也從大宋換取到非常多的羌人所需要的日用物資。
往日的河潢,能從肥美的青草裏,看到處處可見的肥壯牛羊,牧民丫頭會懶洋洋的放牧牛羊,等待着宋國商隊到來,那雖然也是奸商,但他們會從遙遠的東方,帶來一些新奇又先進的思維,一些光怪陸離的故事,還有許多大家都需要的日用物資。
但現在因爲這場戰争,往日的繁榮不知道要到什麽時候才能恢複了。
傷口總是會愈合的,但有個前提條件:必須在宋國志願軍的幫助下,最終擊敗邪惡的西夏軍,把他們趕出這片土地。
想着這些,唃厮啰興許是真的累了,沒了任何興緻,說了句“人老了容易勞累”就離開去休息。
董氈留在了王雱的身邊,與此同時他還帶着一個狼腰虎背的年輕人,年輕人自我介紹叫:青誼結鬼章。
立場的不同,導緻了大家所看到了事物就變得有些不同。現在董氈和青誼結鬼章把王雱看做了英雄,指望着王雱最終把西夏人全殲于這個地區,血債血償。
但扪心自問,自打進宗城以來,其實王雱和他們想的不太一樣。
都是利益鬧的,王雱不願意看到太多流血,在扭轉了戰略局勢之後,内心裏王雱不太願意看到西夏軍團真被全殲于此,那會導緻西夏許多年都緩不過氣來。
西夏傷的過重,就預示着往後青塘依賴大宋的程度降低。就這道理。
若隻是擊敗西夏,又不讓他們傷的過重,在保留了西夏和唃厮啰之間仇恨的情況下,西夏軍得以撤退回去,就又成爲了青塘地區永恒的威脅,辣麽這種情況就像駐韓美軍一樣的,大宋也就堂而皇之的能在這裏保留軍事存在,對羌人提供“保護”。
否則作爲聯盟的一方,礙于唃厮啰還在的面子,以現在大宋朝廷尿性是不好意思強行駐軍的。
這些就是王雱這個時期心中所想,這很龌蹉很政治,但哪裏找不龌蹉的政客?于這個問題上王安石老爹會比王雱的想法還要猥瑣些,别看他一身正氣。
風險已經擔負,代價已經花費。若不借助這個時期“收複”青塘,往後從王安石拜相的許多年裏,這個地區要死更多的人,要進行連年的征戰和拉鋸,直至很多年後童貫、王厚、劉法、種師道他們那近乎掏空國庫的幾十萬兵力,才能浩浩蕩蕩的開進這個地區,解決青塘問題。
這就是王安石的執念。就算在和西夏那些緊張撕逼的歲月中,老王也對這個富庶的地區念念不忘。曆史上解決青塘問題時王安石已深埋黃土之下,但縱使是舉世有名的蔡京、這個王安石一手提攜的超級大奸臣,他也繼承了老王意志,直至打赢了青塘。
站在相對低矮落魄的城牆上,看着羌人和漢民混雜、一團亂麻又凄慘的景象,王雱想的就是這些。這顯得有些諷刺,還有些婊子牌坊的認爲:作爲負責任的大國,以天下蒼生人權狀況己任者,這個軍老子們大宋駐定了。
礙于雄主唃厮啰還在,尊重他的精神和面子,王雱現在不需要把這個地區變爲大宋行政區,有效控制就行。
至于将來怎麽辦:一代人做一代事,留給往後猥瑣又敢下爛的政客來解決這些問題吧。
王雱深知自己的曆史使命“不是把所有事都做完”,真做完了,阻擋了後人上進人家答應嗎?那叫功高震世,做的越多,退位後被否定的就越快!
如果做的一般偏上,給後人的陰影和壓力不大,那麽除非是刨了他們祖墳,一般就不會被黑的太慘,因爲沒有那個必要。
隻有真正功高震天的絕世偉人,作爲大到了天上,讓人無法追趕,才會物極必反的遭遇後來者全方位的否定。
這就是政治,不以政治家的意志爲轉移。
但要做到保留西夏的主力軍不大傷,必須有個條件是:漫咩不把西甯州屠城。若他真做了,王雱再不願意也必須做到全殲漫咩部,且幫助唃厮啰政權要來足夠的補償,才能維持宋軍的正義性,才表示大宋是負責任的大國。這就是難點所在。
就這樣,董氈,青誼結鬼章,王雱三人,站在烈列風中的城牆上的現在都各有所思,推演着各自腦子裏的“未來天下形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