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沒來的時候,許多官員在等候期間竊竊私語,交頭接耳,紛紛議論着現在的局勢。
舒州暴亂的消息已成爲八百加急進京,于昨天呈交了中堂和皇帝。
沒人知道原因,沒人知道進展,更沒人知道結果。
王安石和陳執中現在是風尖浪口,大家看他們的眼光是警惕的模樣。現在這兩家夥走到什麽地方,都會有人刻意的回避。
這是因爲陳執中的女婿陳建明是現任舒州通判,事發時候陳建明身在舒州,不論暴亂起因是什麽,陳建明都是有連帶責任的。
而王安石是前任舒州通判,若舒州真的存在大問題,那代表王安石之前的工作存在失察,這是一。最敏感的在于舒州暴亂前,王安石發樞密令,解除了司馬光的軍事指揮權。
于是,在沒有内情和細節的現在,就尴尬起來了。
樞密使梁适手裏緊緊捏着一份昨晚寫好的“發言稿”,打算皇帝臨朝第一時間,以職位優先順序第一個發言,以便撇清責任。
發言稿的内容沒什麽驚喜,大抵内容就是前任狄青和龐籍的軍事部署不合理,導緻淮西重鎮舒州沒有維穩力量雲雲。二一個呢,老梁還打算陳訴司馬光身爲淮西戰區指揮官、沒有第一時間發現樞密院的錯誤部署、沒有第一時間對朝廷建議。
三一個呢,老梁還打算對王安石補刀:事發前王安石未知會樞密使就解除了帥臣司馬光的指揮權,這是導緻舒州應急機制滞後的原因。
這些都是老梁計算好了的。依照大宋規矩,第一發言優先權是中書門下平章事陳執中,不過此番涉及女婿的問題老陳要避嫌,然後暴亂事件也自來偏重于軍事方面,所以梁适就可以先發言。
這麽想着,老梁覺得自己的計劃很完善,就放心了。
現任參知政事(副相)文彥博覺得梁适就是一傻瓜,白老梁一眼尋思笑個啥呢,弄的現在有喜事一樣,天都快塌了你梁樞密還笑得出來。
陳執中則神色古怪的看着一隻飛入殿裏的蜻蜓,蜻蜓飛哪他就看着哪,一副畫家在找情緒的模樣。
“相公怎麽看?”文彥博湊近陳執中問道。
陳執中道:“蟋蟀嗎?說起來呢老朽最近獲得了一隻‘紅頭大将軍’,打遍京城無敵手,人家出一千五百貫我都沒賣呢。”
文彥博很想一腳把這家夥給踹死。但陳執中就這德行,他就是和皇帝互動也基本這樣。和他說東,他扯西。讓他簽字蓋章,他倒是連文件都不看還非常積極。沒有一絲文人的骨氣,把皇帝慣壞的就是這類人。
作爲和皇帝共天下的文人,不能什麽事都對皇帝讓步,必須時時刻刻給予皇帝警示和谏言。這就是文彥博的立場。
大殿裏許多人都在等着噴人,等着在此番舒州的事件上發言,可惜已經過了臨朝時辰就是不見皇帝,于是大家也都着急了起來,莫不是皇帝被氣病了吧?
“好你個樞密院,就是你們屍位素餐瞎部署,才出了這些幺蛾子。”
“皇帝一定被你們氣病了。”
“它怎麽就是我樞密院的鍋了呢?老夫上任時候淮西的部署已然如此,司馬光既不彙報,那麽天下如此多的軍事細務,老夫僅僅批複都忙的焦頭爛額,怎能主動發現淮西的問題。若我樞密院可以主動發現一切問題,那設帥司幹嘛用呢?”
“話說,我樞密院早知道了淮西有隐患,然而時值廣南叛亂,部署于舒州的禁軍臨時開赴戰區,這乃是前任狄青和龐太師的部署,然後呢,那些舒州的禁軍被陳署帶去昆侖關送了人頭,人都沒有了,舒州就沒禁軍駐紮了。我樞密院當然知道要調軍補充,然而,這不戰後的安撫重建工作都沒結束嗎,哪有這麽快?”
“所以這是中書門下沒把民政問題管好,沒及時發現問題。”
就這麽的,皇帝沒露面,這些家夥再次展開了東府西府間的口水戰。
這是大宋常态,早前依照張方平的集權建議,宰相和樞密使都是龐籍,所以清靜了一段時間,但随着陳執中和梁适上台,這種局面再次開始了。
包黑炭這邊聽聽那邊聽聽,覺得兩邊說的都有理,都有鍋,于是他開始拿小本本記錄下來,打算皇帝臨朝的時候兩邊一起告。
汗,包拯平時不能來,但既然是大朝見麽,也就被他混進來了。大朝見的特點是但凡參與者都可以發言,無需職位相關,畢竟能進來這裏就是股東了。
趙祯沒有氣病,而是晚來一下,等着他們先自己吵累了,趙祯的壓力就會小一些,這是趙祯這個消息控慣用的伎倆。
某個時候在大陰人的陪同下,趙祯進來坐上了龍騎。群臣大呼“臣等見過陛下”。
其後梁适手持奏本出列,不過未開口之際,趙祯擺手道:“梁卿不急發言。”
老梁不禁一陣,不過他可不是包拯和歐陽修,不方便和皇帝對着幹,隻得尴尬的退了回去。
趙祯心情不錯的樣子環視了一圈,把每人都看了一遍後道:“看起來諸位愛卿都已經有過激烈交談。你們都情緒激憤的模樣,這是對國朝的關心,這樣一來朕就放心了。”
“陛下英明。”大家又紛紛道。
媽的說的跟真的似的。趙祯對這群人很無語。根本不用問,陳執中隻會談蟋蟀講樊樓,梁适這棒槌什麽業務都不懂就會甩鍋,一有事他就說這是因爲“前任”。
文彥博似乎有兩把刷子,然而他幾乎每句話都在指導皇帝應該如何如何,這就是俗稱的教皇帝做人。
至于那個包拯,他就會找人的毛病說人家是壞人。
其他那些則是醬油衆,上述幾個大腦殼誰的聲音最大,那些人就開始引經據典的幫誰說話。他們學富五車,能引用出許多聞所未聞的野史來。都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思考着,趙祯道:“王安石,此番舒州事件你有何看法?”
王安石出列道:“回陛下話,臣沒有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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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你嚣張了。”
“推卸責任敷衍陛下,王安石你敢不敢更嚣張些?”
“有小道傳言,此番乃是你兒子闖的禍,他吃相難看導緻了活力資本群體反彈,引發的禍事。”
就此一來,朝上又開始議論紛紛。
王安石想了一下道:“也許吧,但現在沒有定論,隻有一封簡單的軍報而沒有細節。”
文彥博道:“王安石,先不談你兒子王雱于此番局面中扮演了什麽角色,我先問你,舒州暴亂前你與張方平合議,解除了司馬光的禁軍指揮權是什麽意思?”
王安石道,“意思是:和張方平合議後,根據淮西的形勢,我得出了需要解除司馬光軍事指揮權的結論來。”
“你……”文彥博又道:“結合其他關于你兒子的傳言,舒州亂起來,它真和你限制司馬光的軍事權沒關系嗎?”
王安石想了想道:“舒州亂起來,是因爲舒州往前的執政路線,導緻積累了足夠多的動亂能量,不是因爲我限制司馬光的軍事權。”
梁适的機會來了,及時的道:“王簽事啊,做這麽大的軍事決定,你甚至不和本堂商議?”
王安石道:“沒和明府商議,是因爲我在路上無法商議。私下做出了決定,是因爲我的職務允許我做這個決定,不是因爲我不尊敬您。若您認爲不妥,事後自是可以否決我的決定、再恢複司馬光指揮權的,隻是您什麽也沒做而已。”
梁适一陣尴尬,又岔開道:“不忙說這些,現在舒州真的亂起來了,本堂倒是不想捕風捉影的談你那兒子,也不想質疑你做這個決定的心思。但因你這個決定,導緻司馬光現在沒有軍權,無法有效平亂舒州,若由此而導緻傷害持續擴大,你王安石真的沒有責任嗎?”
王安石道:“若如此我當然有責任,但這就是執政的風險。既然做事了,總存在做錯的可能。我大宋崇尚自由,龐太師時期崇尚司法寬松,要求甯可錯放一千也不能錯判一個。這思路我不評價。但由此放縱了奸犯科者帶壞民風和民生,這就是寬政付出的代價。”
“反呢,如商鞅執法從嚴從重,能豎立民風民生,但會有錯殺和冤案,這是嚴政的代價。在我眼裏,這裏沒有誰高誰低的說法,都需要付出代價,代價也恰好都是民衆被傷害。所以除非不做事,隻要做事都有代價都有風險。”
“然而在其位謀其政,不同的國情環境和時機,需要有不同的執政路數。綜合來講,解除司馬光軍事指揮權一事,我王安石是‘在其位而謀其政’,我當然有放錯的可能但當時的環境和形勢,讓我有理由要解除他指揮權。至于我是否錯了,那要看舒州的暴亂持續到什麽時候,還要看沒能及時平亂是否真是因我解除司馬光指揮權,才能最終定論。”
公布結果前讓他們相互擡杠一下,乃是趙祯已經掌控内幕消息後的YY心思,樂呵一下。卻是不想,由此引發出了王安石這引人思考的論述來,于是趙祯都半張着嘴巴。
以往的王安石雖有才,但是還年輕,趙祯都沒來得及關注他的“思想理論”,現在顯然,這是王安石第一次在高級别場合拉仇恨,卻也算是以一代思想家身份初露鋒芒了。
就此一來,這裏的都是學問人,都開始思考王安石的話。
文彥博作爲慶曆老臣相對熟悉這個路數,所以思維最快,于是皺眉了。在文彥博看來,王安石的發言某些地方神似範仲淹,而這些東西也正是當時慶曆黨内部的分歧所在。
真正的區别在于,嚴政和寬政風格都是有風險有代價的,且代價驚人的統一即:弱者受到傷害。
不同的在于“責任人”。
若是官員主動謀政,存在把良民錯判的可能,那麽這裏的兇手是官員。老百姓和上級可以找得到責任人。
若是官員依據法條不謀政,存在把兇手錯放的可能,放出去後兇手會再次殘害良民。那麽這個事件裏官員沒錯,錯的是兇手和恐怖份子。
兩種都有風險都有代價,前者需要官員負責任擔負風險、主動出擊。而後者官員沒責任。于是在王安石看來,這就是大宋現狀的形成始因。
這個道理文彥博當然懂,但文彥博的信仰是“官”,不喜歡官員背鍋。
範仲淹的理念是“先天下之憂而憂”,那自然包括但不限于“既然都有代價官府不背鍋誰背鍋、官員有權利就有責任”的意思。
于是這就是文彥博不同意“嚴政”的原因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