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聲震天,沉重的鐵球劃過江面,遠遠落在岸邊似熱鍋上的螞蟻般亂蹿的元軍潰兵中間,濺起沖天血泥,數萬人馬的驚恐哀号聲,即便是隔着重重山嶺,依然能隐隐聽聞。
從上杭潰敗往贛州逃的元軍,汀州的長汀城是必經之道,而長汀這地名,想也知道,必在汀江邊,以江爲名。而江贛之地,水網縱橫,許多道路都靠近江河,甚至不少地方都需舟楫方可渡。如此一來,元軍這一路逃亡,就悲催地被炮船攆着屁股打。而閩西地形複雜崎岖,路随山勢七彎八拐,走陸地再快也快不過行船,結果當潰兵們以爲擺脫追魂索命的炮擊時,不料山轉水轉,山水又相逢……在看到吊靴鬼一樣陰魂不散的炮船那一刻,元軍潰兵連哭的心情都沒有了,甩去一把眼淚鼻涕,拖着疲憊欲死的身體繼續逃命。
直到潰逃第三天,炮船詭異地沒有再出現,已經跑得快斷氣的元兵無不以手加額,慶幸終于可以活命。這時,前方橫亘了一條不算太寬的大河。這裏是東西走向的汀江出長汀時分出的一條南北走向的支流,過了這條河,再前行四五十裏,就能抵達長汀城。
然而,當越來越多的元軍潰兵聚集在這個叫猛洞渡口的地方,四下搜集船隻準備渡河時,令人目瞪口呆、天雷滾滾的一幕出現了——宋軍的炮船,竟從對岸河道轉彎處一艘接一艘出現,看那架式,竟是久候多時了……
這卻是宋軍統帥江風烈利用炮船速度之便,搶在元軍前頭,占據了元軍西逃必經之地,汀江支流猛洞渡口,橫舟鎖江,變追擊爲截擊,攔斷元軍西逃之路。
當元軍潰兵被窮追猛打的龍雀軍攆到江岸時,早已嚴陣以待的四艘炮船八炮齊鳴,以鐵換血,肆意收割元兵性命,打得元兵哀号亂蹿,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半日之後,龍雀軍步軍主力也追擊而來,不斷逼近,與炮船前後夾擊,慢慢将數萬元軍潰兵擠壓在南岸方圓不過十數裏的一片撂荒的田野上,随時有被聚殲的危險。
在距離江岸十餘裏的一座高山上,逃了整整三天,疲憊不堪的伯顔、唆都、百家奴等蒙元将帥遠遠看到這悲怆無力的一幕,都是一臉苦澀,連憤怒的情緒都提不起來了。他們也沒有心情去憤怒,自身都難保。眼下的當務之急,是他們如何過江。過了江就是生,過不了就是死。
此刻伯顔、唆都等人的中軍殘部隻有合必赤軍二千人馬及中軍一部,約千餘人。這三千殘兵全是騎兵,就是占了速度的優勢他們才能跑在前頭——當然不是跑在宋軍前頭,而是友軍前頭。
自古以來戰場的生與死的分界線就是你不需要跑赢敵軍,隻需要跑赢友軍就行。
隻不過,比起宋軍的炮船來,伯顔的殘軍跑得還是慢了點。當長汀城遙遙在望時,伯顔等人絕望發現,他們的逃生之路,已經被宋軍生生掐斷。幸而伯顔等将帥老于軍事,哪怕在逃亡中也不忘放出一支前哨騎兵打探,結果這隊騎兵陷了進去從而使伯顔中軍主力及時警醒,避開主道,不顧荊棘道險,急竄入深山,方得以逃過一劫。
看到江岸那最後的數萬元軍殘兵前路被斷,後方是莽莽深山,側方又有氣勢如虹的龍雀軍逼壓過來,山頂上殘存的蒙、漢将領們都不得不承認一個悲哀的事實,這最後的數萬殘兵怕是完蛋了。
僅僅三天,十餘萬元兵灰飛煙滅!
直到現在,不少蒙元将領仍然沒能從這前所未有的慘敗打擊中回過神來,也包括伯顔與唆都這樣的統帥。
敗逃這段日子,伯顔、唆都等也常反思這場戰役失敗的原因。雖說勝敗兵家常事,哪怕被蒙古人目之爲軍神的伯顔,其軍事生涯過程中也不是沒打過敗仗,隻是相對較少,而且是早年間之事。自他統兵南征以來,幾乎沒敗過,小敗都很少,更不用說這樣的大敗!慘敗!完敗!
爲什麽會這樣?是趙獵、江風烈統禦能力太高,用兵如神?是龍雀軍太強,遠勝蒙古軍?還是兵甲不利,糧秣不濟?
伯顔最後自己找到答案——都不是!
公允的說,此戰趙獵也好,江風烈也罷,戰場指揮表現中規中矩,既沒讓人驚豔,也沒失水準,基本上都是合格的軍事統帥。但,也僅此而已,與戰法多變、老謀深算的伯顔比起來,差了不止一籌,在戰略上更是屢屢陷于被動,不但被元軍千裏奔襲截斷糧道,更連君王都被圍,幾乎重蹈昔年漢高祖劉邦白登之圍的覆轍。
至于軍隊,宋軍固然變強了,但也要看跟誰比,論單兵素質,肉食爲主的蒙古兵肯定強于素食爲主的宋軍,加之蒙古戰力此時正處于上升階段,說是世界一流都不爲過,宋軍實在沒得比。
而兵甲糧秣方面,至少在與宋軍對戰這幾個月還是相當充足的,半點沒拖大軍的後腿。
然而,這一切的一切所形成的如此明顯優勢的元軍,卻在戰術上遭到慘敗。宋軍固然各方面不如元軍,但他們有強大的武力,直接以力破局,生生把伯顔所有的謀劃撕扯粉碎,相比起龍雀軍劃時代的戰術與武器,蒙元軍的戰術卻是落後了好幾個世紀——要知道,此時蒙古騎兵的戰術可是橫掃了半個世界的啊!
而在更新更超前的火器戰術面前,弓馬注定就是落後,落後就要挨打——南宋如此,蒙元同樣如此!
“在擁有自己的火槍火炮之前,再不可與龍雀軍進行十萬兵力以上的決戰。”伯顔最終不得不無奈地得出這個結論,這也将是他這位帝國丞相北返面君時必将提出的忠告。同時,他也将向大汗提出建議,與宋和議,共息刀兵,全力備戰北方諸宗王,以免帝國陷入兩面夾擊之危局。
正當伯顔痛定思痛,爲帝國未來深深憂慮時,前往打探道路的新附軍将中萬戶劉俊匆匆奔來,滿面疲态,向伯顔、唆都下拜,聲音嘶啞道:“丞相、副都元帥,末将多方打探,宋軍炮船鎖江,更征發附近鄉民大小船隻巡江。一旦發現我等有渡江之意,便令船民引煙火旗花爲信,炮船即來圍殺……從此處及上下遊數十裏内,渡江已然無望,必須另想法子。”
唆都皺眉道:“避開上下遊數十裏,能從别處渡江嗎?”
劉俊搖頭:“不能。方圓百裏,隻有此處水流緩慢,暗流甚少,便于大軍橫渡,别處的話,水勢兇險,暗礁暗流遍布,丞相萬金之軀,實不宜涉險。”
“河不能渡,山不可行。”百家奴絕望低吼,“難不成我們要活生生被宋狗盡數咬死在此地?”
劉俊臉如土色,不敢應答。其餘元軍諸将,都是一臉絕望。
這時一将出列,正是下萬戶吳繼明,向伯顔下拜道:“末将曾任汀州守将數年,以此地有所了解。在西南不遠處,有一處拔口銀務,那處有一條輸礦小道通往瑞金。由此向西南而行百餘裏,便可抵達瑞金,就能擺脫宋軍追擊。”
百家奴振奮,喝道:“爲何不早說?”
吳繼明苦澀道:“這條道,既窄又險,崎岖難行,步軍都很難通過,騎兵更是不可能……”
他沒有說下去,但諸蒙元将帥都明白他未盡之意,一時不敢出聲,都看向伯顔,等他決斷。
伯顔果斷道:“全軍棄馬,全速急行,前往瑞金。”
諸将轟然而應,紛紛散去準備,得到命令的數千蒙古兵悲痛抱着伴随他們南征北戰的夥伴,縱然萬般難以割舍,卻無人敢違令。
在離開山頂之時,伯顔勒馬回望,但見江霧翻湧,隐見宋軍炮船,而更遠處,長汀城隐約可見。然而,終究可望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