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道左側幽暗叢林裏噴射出一團火光,一名背插腰旗、正準備入林探查的牌子頭悶哼着摔下馬,肩背汩汩冒血,身體不停抽搐。失去主人的戰馬驚嘶奔走,左右幾個驚慌的元兵哨探顧不得拉住驚馬,急忙用繩索套住死活不知的牌子頭,飛快提上馬背,拼命磕馬腹逃離。
林中又砰砰響了數聲,又一個元兵哨探摔下馬。但這會同夥已顧不上他,打馬如飛,迅速消失于山道拐彎處。
自元軍于十月下旬踏進黎母山以來,這樣的冷槍暗算幾乎每天都在上濱,目标多集中在元軍哨探身上。能夠充當哨探的都是精銳,自然不甘心當靶子,也嘗試用弓箭還擊。然而在敵暗我明的情況下,很難鎖定目标,往往收效不大。更糟糕的是,一旦與對手對射,對方那連綿不斷的彈雨根本不是弓箭能抗衡的,對峙越久死得越多。
最終,元軍方面終于不得不接受一個殘酷的現實,在小規模的偵察較量中,他們根本不是龍雀軍的對手。但一支大軍行進,又不能不外放哨探,否則又聾又瞎怎麽打仗?所以現在元軍哨探基本偵察方式就是“你打我就跑,你不打我就幹活”。龍雀軍的冷槍終究隻是冷槍,命中率與殺傷力都不錯,但論戰果卻還不如戰場上一排火槍兵齊射。
也是因此,當崇山峻嶺間,那彎彎曲曲一眼望不到頭的隊伍長龍中間,層層重騎環護的中軍那寬敞的青羅蓋馬車裏的張弘範拿到哨探百戶呈上的今日傷亡名錄時,神色淡然,輕飄飄将紙張轉給身後的書記官,讓其抄錄歸檔,話題便轉到今日探查成果上。
“今日哨探前出五十裏時,已發現盧番蠻向導所說的河流分岔口。隻要大軍能保持同樣的行軍速度,最遲明日,就能抵達宋人藏身的那座山谷。”
聽完哨探百戶的禀報,張弘範眼睑半阖,平靜無波,少頃,下達指令:“即日起,哨探增加三倍,不管死多少人,一定要把山谷情況摸清楚。”
“遵命!”
哨探百戶退下,張弘範用絲巾捂嘴輕咳數聲,目光一落,不動聲色将絲巾藏入袖中。
身側傳來一個年輕而憂慮的聲音:“元帥,不可太過操勞,還請珍攝才是。”
張弘範側首,望着這個與自己有幾分相似的年輕人,面帶慈意微笑道:“不妨事。玠兒,以你所見,此處地形如何?”
年輕人名張玠,是張弘範八哥張弘略的長子,年紀與張珪差不多,但官爵卻有不小差距,才隻是千戶而已。爲了博取軍功,自兩年前起,一直跟随在張弘範身邊征戰。張弘範對這侄兒極好,有心栽培,每到一地,都會考較一番,每經一戰,都會總結分析。
張玠一聽,就知道九叔又要考較自己了,他本想遵命陳述一番,但剛一張嘴,心情沉重:“元帥,這海天之南乃煙瘴之地,常人就是沒病也能整出病來。元帥身體有恙,奈何軍令在身,不得不渡海擊逆,這也罷了。隻是如今獲知逆首消息,元帥當坐鎮中樞,由副元師出征擊之。爲何卻要反過來,讓副元帥坐鎮而元帥抱病出征呢?”
張弘範笑笑:“這些話,三日前出征時你就想說了吧?”
張玠低下頭。
張弘範倚着軟榻,身體随着車廂輕輕晃動,遙望遠遠近近的蒼翠山巒,突然問張玠一個問題:“若你知曉自己大限已至,你會選擇纏綿于病榻,還是含笑阖目于凱旋之時?”
張玠心頭巨震,眼眶微紅,深深一躬,不複多言。
張弘範笑道:“這海島水土倒還算養人,隻要多加注意不讓瘴邪入侵,熬過今冬當無大礙,明歲的新麥我還能吃得上。哈哈哈哈!”
張玠亦笑:“元帥可是連大宋的真龍都能滅殺之人,自是萬邪辟易,壽元綿長。”
厓山之戰是張弘範生平最得意之戰,此刻聽到侄兒盛贊,雖然神情如常,但怡然撫須的動作把他的心情表露無疑。
張玠低聲道:“按方才百戶禀報,我們很快就會與宋軍殘部對陣。元帥,那山谷乃是洪番蠻的地盤,我們數萬大軍不知深淺就這麽一頭紮進去,隻怕……”
“誰說我們會一頭紮進去?”
張玠訝異不已:“元帥之意……”
張弘範撚須沉聲道:“玠兒,接着方才的考較,你認爲兵法的終極是什麽?”
張玠想了半天,腦海裏閃過一堆兵法書上流傳千古的名句,但話到嘴邊總覺得缺了點什麽,遲疑着沒敢開口。
張弘範大概也沒指望侄兒能說出他想要的答案,微微一笑:“古往今來,無數名将,所追求的極緻目标,都隻有一個——在自己預設的戰場,用優勢兵力,以對自己最有利的方式酣暢淋漓的戰鬥。”
張玠渾身一震,似有明悟。
張弘範眼睛眯起,一指前方:“那個山谷,想必就是宋軍預設的戰場,一旦我們的先頭部隊進入,他們一定會在谷口截斷,以形成兵力優勢,然後用他們認爲最有利的方式将困在谷裏的勇士盡數殲滅。看,這就是他們想做的。”
張玠眼睛發亮,低喝道:“而我們要做的,同樣是在自己預設的戰場,用優勢兵力,以對我們最有利的方式來滅殺他們。”
張弘範撫須而笑:“孺子可教。”
……
高高的山巅,突然出現一匹馬,然後又一匹,再一匹……不過短短十數息,這片一眼望不到盡頭的莽荒叢林裏就鑽出三、四十騎,策馬沖上山巅。
沖在最前頭的就是趙獵,身後跟着江風烈、歐陽冠侯、施揚、張霸、蘇景瞻、沈平波、常泰、龍飛翼等将官。從他們臉上絲毫看不出被逼入崇山峻嶺的狼狽與窘迫,反而顯示出滿滿的從容自信。他們并沒有打出旗号,登高固然能望遠,同樣也容易被敵哨所發現,叢林作戰,隐蔽第一。
諸将勒馬山巅,滿眼是重巒疊障,陡峭難攀的山峰,這仿佛無窮無盡的山巒如同一個巨人張開懷抱,在懷抱的中央,是一片面積巨大的山谷,哪怕千軍萬馬湧進來也未必能鋪滿。
“張弘範來了。”趙獵目光泛起一抹興奮,“我還以爲來的會是李恒……很好,來得好!這才是我們想要撈的大魚。”
張霸、蘇景瞻恨恨異口同聲:“此獠來了就别想走,此戰拼了命也要撕了他!”
這二人都是厓山之戰的幸存者,對那場慘烈的失敗有着切膚之痛,對張弘範恨到了骨子裏。
趙獵揚鞭朝下方的山谷一指,“諸君認爲他會一頭紮進這個口袋麽?”
蘇景瞻想了想,道:“盧番峒主透露的消息是真的,我們的大本營也的确在這裏,我們的兵馬也不過區區數千。隻要他張弘範想解決我們,就一定會來。”
歐陽冠侯隻說了簡短的一句:“這是個陽謀,避無可避的陽謀。”
趙獵摸着下巴,也承認二将說得在理,但心裏還是有些不安——人的名,樹的影,張弘範威名太甚,更是用兵高手,自己這個半路出家的二把刀組織了一幫同樣沒有太多戰陣經驗的家夥設下這個局,真能引得這個糅合了狼與狐的潛質的名将入彀嗎?
江風烈笑道:“末将聽過一個說法,兵法的最高境界,就是在自己預設的戰場,用優勢兵力,以對自己最有利的方式痛快淋漓的戰鬥。現在我們都做到了,大帥又何須多慮?”
趙獵眼睛漸漸發亮,對啊,這個戰場是自己預設的,而兵力嘛——你覺得一千裝備槍炮的熱武器軍隊與一萬裝備大刀長矛的軍隊,哪方是“優勢兵力”?再看看這片山谷,還有比這更好的地形更能發揮槍炮威力嗎?
趙獵嘴角勾起彎弧,臉上湧起強烈自信——張弘範,快快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