樞密院,節堂,還有另一個頗爲威煞的名字:白虎堂。
張世傑黑面灰髯,冷着一張臉就坐定在節堂之上,形容威煞。
堂下,張霸、張雄兩位親将,正把他們到軍器制造處所見所聞一一禀報,末了,張雄憤然大叫:“居然造不出連珠火槍!那單發火槍也不堪用,都是一群廢物。節帥,應當把那陳植撤了,再把那軍器少監郭承貴調回來。”
張世傑沒理會,目光轉向張霸,問這位心腹愛将:“張霸,你看如何?”
張霸恭恭敬敬行禮道:“節帥,想要靠我們自己造槍怕是難了,唯今之計,隻能從信安公那裏讨要。”
張世傑淡淡道:“讨要?”
張雄叫道:“正是,節帥,咱們不要多,隻要他龍雀軍一半火槍,反正他們自己能造,回萬安軍後再制造就是了。”
張霸重重頓首:“節帥,龍雀軍擁槍千餘支,更有連珠火槍數十,威力巨大。如此利器,隻在一軍之手,實不利于國朝安穩。”
張世傑冷笑一聲:“讨要槍支的人,又何止你們。”
“還有人讨要?”
“宮裏傳來消息,那楊行勇今晨帶了一火禁衛闖進南大營,當着趙孟備的面讨要槍支未果,出言不遜,被趙孟備下令痛打一頓,押入宮中,丢盡臉面。”
張氏兄弟目瞪口呆,這、這趙孟備也太膽大了吧?就算他是宗室,就算他是國公,就算他手握軍權,就算他立下殊勳,也不帶這樣打太後及楊氏臉面的吧?
張霸直吸氣:“那、那還了得?如此嚣張,皇太後、楊計相豈能饒他?”
張世傑冷笑連連:“也怪那楊行勇蠢笨,讨不到也就罷了,居然口出大逆之言,被那趙立厓借機痛打,皇太後與楊計相也奈何不得。嘿嘿,趙立厓此舉并非嚣張,而是頗有心機,他這是借楊行勇來立威,杜絕他人再打他手裏槍械的主意。”
張氏兄弟都沒敢問楊行勇說的是什麽大逆之言,身在官場,千萬不要有太強烈的好奇心,什麽該聽什麽不該聽心裏要有數,否則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張雄洩氣道:“那,那這槍讨當真要不得了?”
張世傑眼睛眯起,光芒莫測:“不!張霸說得對,軍國利器,豈能掌握在一人之手?龍雀軍一軍獨大,非國朝之福。你們放心,龍雀軍有多少支槍,禁軍、昌化軍就會有多少支。”
張氏兄弟都是張世傑的親将,對家主的手段最明白不過,互望一眼,面露喜色。
張世傑此人,對宋室忠心不假,對蒙元仇視也是真,但剛愎自用,權力欲又極爲強烈,容不得朝堂有不同聲音。他先後排擠過文天祥、陳宜中、江钲、嗣秀王等與他同量級的重臣。以前趙獵份量不夠,加上身份微妙,他也不敢輕易開罪。但現在不一樣了,趙獵已經實力崛起,并因持有槍支,令朝中文武甚至皇太後都頗爲忌憚。木秀于林,風必摧之,除非是像張世傑這樣經營多年、實力雄厚的盤根老樹。好像趙獵這樣異軍突起如此快速,根基不穩的後起之秀,“風”必狠狠摧之。
最重要的是,趙旦的出現,也打破了此人唯一宗室的優勢。現在張世傑對此人最後一絲顧忌也都放了下來,他可以容忍文官對他模加指責,也可以容忍那一介書生(文天祥)在他上頭指手劃腳,但絕不允許一支強大的軍隊遊離在他掌控之外,對這樣已經嚴重威脅到他的地位與權威的人,必須打壓,狠狠打壓!宗室又怎麽樣?當年嗣秀王還是宗王呢,他張世傑也沒怕過,還不是與楊亮節聯合,将其趕出了朝堂。
“看來,得要找楊亮節商量一下了。”張世傑剛轉動這個念頭,節堂外便傳來親衛的禀報,“楊計相有請節帥,有要事相商。”
……
盡管楊太後及楊氏父子有心遮掩,但崖城實在太小,行朝同樣也小,不出兩日,趙獵痛打楊行勇的事就傳得紛紛揚揚。随後就傳出楊氏父子親自入南大營,向信安侯趙孟備賠罪的消息。不管楊氏父子心裏如何想,至少些舉赢得朝堂一片贊譽聲。
原本文天祥還想在楊太後面前爲趙獵分說一二,消息傳來,文天祥心下松了口氣,對陳宜中笑道:“亮節果然知大節,行勇知恥而後勇,父子皆人傑也。”
陳宜中隻是撚須而笑,微微颔首,雙目裏冷光一閃而逝。
當夜,文天祥口中“知大節”的楊亮節與張世傑,共同入宮拜見楊太後。他們的目的隻有一個:彈劾趙獵。
原本按正常程序,彈劾大臣這種事,是禦史台的活。隻是厓山一役,禦史們都死絕了。整個行朝就那麽幾十号人,各項工作都做不過來,這種用筆杆子攻讦同僚的髒活誰願幹?能在這個時候跟随行朝的哪個不是忠心耿耿,談何彈劾?所以谏台的官員出現空缺,楊亮節與張世傑二位隻能赤膊上陣了。
楊亮節此時正力陳趙獵與龍雀軍的危害:“龍雀軍一軍獨強,非社稷之福;趙孟備一人獨大,非君王之幸。此人若不加以壓制,今後恐勢大難制。”
楊太後看向張世傑:“張公的意見呢?”在楊太後眼裏,張世傑是一國之柱,整個行朝能否存續,泰半系于此公身上,對他的意見非常重視。
張世傑也沒多說什麽,隻呈上一幅圖。
楊太後接過一看,這是一幅簡略的崖城地形圖,一時不解,看向張世傑。
張世傑沉聲道:“皇太後不妨看仔細,眼下那南大營就駐紮着龍雀軍,新地、番坊及大港,都駐着龍雀軍舟師,而這些地方,全是當日阿裏海牙大軍所在。”
楊太後一看,确實如此,但是……這能說明什麽?
張世傑雙目一翻,棱棱生威,語出驚人:“設若龍雀軍進攻崖城,以崖城之軍備,支撐不過三日。”
楊太後驚悚而起:“張公,何出此言,孟備可是宗室……”
楊亮節高聲道:“正因是宗室,手握強兵,更不可不防。”
楊太後臉色變幻,一時說不出話來。楊亮節說的雖是誅心之言,但站在皇室立場,臣勢壓君,就有了以下克上的能力,隻要你有這個能力,那不管你有沒有這個心,都注定了你的結局。
楊太後猶爲難:“可是孟備拼死入援,我們卻這般對他……”
楊亮節再次打斷:“若任由獵勢大,則旦何以自處之?”
楊太後這回不說話了,沉默良久,才道:“那你們要怎樣?”
這回是張世傑說話了:“将龍雀軍一分爲三,以趙孟備、張霸、楊行勇三人各爲都統制。進信安公爲郡王,以安其心。”
這個方案照顧了三方利益,最重要的是形成一個三角平衡,各方牽制,這才是最符合行朝及皇室的利益。各方好處,就算是楊太後這樣的政治菜鳥也看得很清楚,自然沒理由拒絕。當下道:“就這麽辦吧。信安公那裏,你們要妥善安撫,他提出什麽要求,也要盡量滿足,切勿再生事端。”
張世傑、楊亮節齊齊舉笏恭聲:“遵皇太後懿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