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豐碼頭二十裏外一片樹林裏,趙獵一行正在休息。經過兩天的急趕,終于在次日預定時間趕到歐陽冠侯指定的彙合地點。
歐陽冠侯是輕裝上路,比他們早到一天,早派人在此等候。核對身份後,趙獵讓馬南淳前往接洽,他們一行人則在林子裏等待。
等待的過程趙獵也沒閑着,經過兩天觀察,他發現這群孤兒中不乏好苗子,可以重點培養。
“你叫張君寶?”
“是。”
站在趙獵眼前的是一個十二三歲,額頭寬廣、眼細鼻隆、嘴唇厚實、面相有點憨、有點微胖的小家夥——是的,所有同伴都面黃肌瘦,隻有他一個“小胖子”。當他報上姓名時,趙獵一瞬間都有些錯愕。
有點巧啊。先來了個覺遠,現在又有個張君寶,這是鬧哪樣?
趙獵上下打量小胖子半晌,除了還算結實,實在看不出什麽出挑之處。笑問:“怎麽你的同伴都那麽瘦,唯獨你胖?”
張君寶擦了把鼻涕,一本正經搖頭:“我不胖,我以前才胖。”
趙獵一愣,旋即反應過來。身後的丁家姐弟已笑成一團。原來這張君寶以前是貨真價實的小胖墩,他是被生生餓瘦的。隻是“本錢”太過厚實,哪怕是瘦了,依然比大多數孩童要壯胖許多。
想通這一節,趙獵也隻有搖頭而笑,再問道:“練過武?”
張君寶點點頭:“跟覺遠師兄學過。”
趙獵轉首問覺遠:“學得怎樣?”
覺遠也不知趙獵爲什麽會對一個少年那麽感興趣,老老實實回答:“君寶悟性很好,若不是性子跳脫,成就會更大。”
張君寶低聲嘟囔:“可他們都打不過我。”
覺遠一瞪眼:“你就隻跟同伴比?對自個兒的要求就這麽低?再說了,就算跟同伴比,你敢說就一定能打赢黑丸?”
張君寶咧咧嘴,細眼朝身旁不遠處某個黑影一瞟即收:“那個小黑猴是個怪物,我不是打不赢他,是追不上他……”
“你就是黑丸?”當趙獵來到這個男孩面前時,立刻明白了兩件事:一、他爲什麽叫黑丸;二、爲什麽張君寶說追不上他。
因爲,這是個黑人男孩。
黑人男孩跟張君寶差不多大,身材偏瘦,頭發又短又密又卷,扁鼻梁,厚嘴唇——是真的厚,張君寶的厚唇與他相比差遠了。當他張開厚嘴唇一笑時,兩排牙齒白亮發光,格外打眼甚至是晃眼。
從他的外形看不出是否跑得快,但趙獵知道,黑人在這方面天賦異禀,尤其在看到這黑人男孩一樁奇特之處——每個孩童都穿着鞋,唯有他光着腳。這一路走來他就光着腳,推着小車,比所有同伴都快。
又黑跑得又快,難怪叫黑丸。
聽到趙獵問話,黑丸點點頭,露出個憨笑,醜萌醜萌的。
覺遠上前攪住黑人少年的肩膀,對趙獵道:“他是泉州番商家的昆侖奴,主人因事觸怒色目商,其人與蒙、漢副都元帥李恒有舊,遭誣陷破家。他逃出泉州,一路漂泊,幾近餓斃。後爲外出化緣的主持所救,帶回寺中。”
黑丸忙糾正:“是你背我回山寺的……”黑人男孩說話的腔調有點怪,好像舌頭短了一點,又似含了一口飯,含含糊糊的,非豎耳仔細不能聽清。
覺遠微笑:“可我是奉了主持大師之令啊,所以說是主持救你沒錯。”
趙獵初時不明白昆侖奴是什麽,經馬南淳解釋,方知通常代指膚黑奴隸。此說最早出自唐朝,當時有流傳的一句行話,叫做“昆侖奴,新羅婢”。新羅的婢女等同于今天的菲傭,受過專業訓練,乖巧能幹。而昆侖奴個個體壯如牛,性情溫良,踏實耿直,貴族豪門都搶着要。
現在的黑丸還是個小黑猴,不過從他的體質看,不出五年,必是個體壯如牛的家夥。
趙獵可沒有種族歧視,相反,他很樂于使于黑人,将來航行五大洋,說不定要招攬更多黑人水手哩。
“俺叫蚱蜢,這是俺弟弟跳蚤。”
站在趙獵跟前的,是三十二孤兒中年齡最大的少年,不滿十四的蚱蜢。少年很瘦,甚至有點皮包骨,但骨架粗大,若營養跟得上必是一條壯漢。不過他的弟弟跳蚤卻完全相反,又瘦又小,拖着兩條濃鼻涕,不時吸一下,吧嗒兩口……
趙獵好笑:“爲何叫這個名?”
“俺娘說名賤好養活。”
趙獵伸手捏捏少年的骨骼,稍用力一捶,少年微晃卻沒動,趙獵點點頭:“你娘說得沒錯,你很好養活。”
張君寶出身官宦世家,黑丸是逃奴,蚱蜢、跳蚤兄弟是行朝将士家眷,還有更多的是兩淮難民遺孤……他們來自不同地方,在亂世中他們的生命便如嫩芽一般随時會被踐踏成泥。但若能爲他們撐起一片風雨,終有一日,必成長爲參天大樹。
趙獵叫過覺遠:“這幾個都是好苗子,和尚多費點心,好生栽培,将來必有大用。”
覺遠點頭道:“小僧也知道,這兩年也有指點,有的悟性好,有的底子紮實,都很不錯。隻是寺中清苦,不沾葷腥,飲食跟不上,練武事倍功半……”
“和尚放心,你隻管操練。今後我吃什麽,他們就吃什麽。會不會成爲以前的張君寶不敢說,最起碼,不比現在的張君寶差。”
孩童們一陣哄笑。張君寶一臉無辜。
覺遠合什深深一鞠:“趙義士功德無量。”
“來了。”樹林那頭放哨的施揚飛快跑來,在他身後跟着馬南淳及一個灰衣人。
灰衣人年約三旬,灰巾裹頭,身量中等,眉毛很濃,眼神淩厲,下巴留着短髭,脖頸處有一道觸目驚心的傷疤,看上去精明中帶着悍厲。他向趙獵拱手爲禮,然後看向馬南淳,并不說話。
趙獵正奇怪,卻聽馬南淳道:“這位是黑鴉中的暗爪士楊正,亦是當年随歐陽定軍轉戰京畿,夜襲元兵之二十三義士之一。在與元兵激戰中傷喉,從此失聲。”
趙獵肅然起敬,抱拳深深一鞠。
楊正擡臂合手還禮,神色平靜。
“歐陽定軍同意了,覺遠小師父可以帶着這些孩童與貨物,跟着楊兄到三十裏外的畢家莊休憩。畢家會保證人貨的安全。”馬南淳邊說邊向趙獵打了個眼色,趙獵看懂馬南淳的意思,就是他們編造的貨物來源沒有引起歐陽冠侯懷疑。
趙獵放下心,問道:“歐陽定軍如何安排此次行動?”
馬南淳走近,跟他低語一陣。
趙獵皺眉:“這跟我們的預案不符,看來我得親自跟他商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