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化貞邁着大步,氣呼呼走進了王在晉的書房。他們兩個一個戰壕許久,戰略思想也大同小異,相處下來,竟成了好朋友,互相之間沒有什麽避諱的。
王化貞将孫承宗的手書扔到了桌案上,怒吼道:“看看吧,他孫大學士想要幹什麽?”
王在晉揉了揉眼睛,掃了一眼,并沒有翻開,而是輕描淡寫地說道:“肖幹,我猜的不錯,應該是要民夫吧?十萬,還是二十萬?”
“部堂英明,是十萬人!”王化貞怒道:“他不看看這是什麽時候,春耕在即,各地都忙着,特别是今年光複四州之後,必然有大量遼東百姓不看折辱,逃到金州複州等地,又要征兵,又要養活百姓,沒有糧食怎麽行?春耕能耽擱嗎?”
王在晉把毛筆放在筆架上,靠着太師椅,緩緩說道:“孫老師乃是帝師,說不定有辦法從關内征調糧食。”
王化貞哂笑道:“漕糧每年不過四五百萬擔,要供養京中的老爺們,分到遼東的又能多到哪裏去!說到底還要靠遼東自己努力,多種田,多産糧食。”說道這裏,王化貞目光灼灼地盯着王在晉。
“部堂大人,您是遼東經略,爲了遼東計,爲了大明計,您總該站出來說句話吧!”
王化貞幾乎哀求的語氣,可是王在晉還是默不作聲,低着頭一語不發。
“王部堂!”王化貞豁然站起。一拍桌子。大聲說道:“下官素來仰慕大人爲人爲官,隻是沒有想到,你既然不敢出頭!那下官不自量力,我也要和他孫閣老一争!”
王在晉低垂的頭突然擡起來,老眼之中,滿是血絲,一臉的疲憊滄桑。用着沙啞的聲音問道:“争,你想怎麽争?”
“還能怎麽争,自然是上書朝廷,向聖上講明道理。”
王在晉冷笑道:“你以爲老夫沒有說嗎?”
“部堂,既然你上書了,爲什麽孫閣老還一意孤行?”
“上書也有有人聽啊!”王在晉歎口氣,将面前的東西送到了王化貞的面前。
王化貞急忙看過去,隻見開頭就寫着四個字:乞骸骨疏。
“部堂,你要辭官?”王化貞驚呼道。
“不辭不行啊。”王在晉歎氣道:“孫閣老剛剛上奏。說老夫沉雄博大之未能,與其讓人家趕下來,不如老夫識趣一點,趕快上書滾蛋!”
王在晉強忍着怒火,可是無論怎麽壓制,都沒法平靜下來。兩年前遼東慘敗。無人敢承擔經略之責。是他王在晉舍棄了京中的部堂高官。孤身出關,外有兇悍的建奴蒙古,内有驕兵悍将。
又是他王在晉整饬軍備,壓制諸将,營州一戰,長生島一戰,雖然他沒有親曆前線,可是後勤補給,運籌帷幄,費了多少工夫。
此外他還安置了上百萬難民。開墾田地無數。要不是他坐鎮遼東,朝廷又豈能輕易從張恪手裏奪權!
不論付出多少辛勞,他王在晉都比不上孫閣老,原因不是孫閣老多高明,而是人家是帝師,皇帝就偏聽偏信,又有什麽辦法?
王在晉微微逼着眼睛,胸膛一起一伏,内心波濤洶湧。
面前的王化貞也驚呆了,他盯着奏疏看了半晌,突然單膝跪在了王在晉的面前。
“部堂,遼東能有如今,你付出了何其多的心血!永貞領兵在外打拼,您老坐鎮廣甯,不出三五年時間,準能平定建奴。您要是一去,隻怕大好的局面就要崩塌。下官代遼東百姓求您了,千萬不能走啊!”
話中赤誠打動了王在晉,淚水從他的眼中滾落。
“肖幹,起來吧!”王在晉壓着怒氣,說道:“老夫走了也未見得有什麽影響,畢竟定遼侯還在,他用兵如神,假以時日,一定能蕩平建奴。”
“部堂,您還沒看明白嗎,朝廷對永貞已經有了懷疑。若是您老在,既能替永貞遮蔽刀劍,又能約束他不要亂來。您一走朝廷必然打壓永貞,而永貞的秉性絕不低頭,到時候隻怕建奴未滅,自己人就要亂起來了!”
王在晉聽着,漸漸神色凝重,呆坐在椅子上。
他最擔心的就是張恪,出于對武将的提防,王在晉暗中沒少調查張恪,不過他發現這個年輕人雖然權力越來越大,有些作爲也非常出格,但是好在一顆心都放在對付建奴上面,是不可多得的帥才。
王在晉漸漸調整了态度,他秉承着七分用,三分限,絕對不沖突。盡量利用張恪的才華對付建奴,同時又留着幾手,防備他超出控制。
不過王在晉知道,張恪勢力驚人,若是駕馭不了,這把利劍就會反過頭傷到自己!
“唉,肖幹,何止是老夫,就連王總督也是一樣。”
王化貞呆呆瞪大了眼睛,問道:“怎麽?連王象乾老總督都要走?”
“嗯,孫承宗嫌我們礙事,都要趕走了!”王在晉說着,一拳砸在了桌面上,頓時拳頭一片青紫,卻渾然不覺。
自從孫承宗到了遼東,他就和王在晉起了矛盾,王在晉和張恪的想法一樣,把防線建在大淩河,出了大淩河,則采取重點防守策略。
遼東精兵在野戰可以勉強和鞑子一拼,若是鞑子舉國前來,則節節抵抗,最後在大淩河決戰。
這個方略兼顧守城和野戰,正好能合理分派軍需糧饷,深得王在晉的欣賞。
可是孫老師的見識則不同,他力主要多修城堡,最好一直修到三岔河,甚至修到沈陽城!
城池修到哪裏,就光複哪裏!
可是修城要人手。要磚瓦木料。要銀子。孫閣老大筆一揮,就從遼東抽調民夫,十萬十萬的抽,更有甚者,還把用在野戰部隊的軍饷拿來修城池。
王在晉幾次和孫老師争吵,兩個人鬧官司,薊遼總督王象乾也得到了報告。
而此時王象乾和孫承宗也鬧了起來。他們倆的矛盾集中在蒙古人身上。
重建大甯都司之後。漢蒙混雜,貿易不斷,偶爾也發生小沖突,所幸有張峰坐鎮,全都撲滅了,沒有太多的損失。
可是孫老師得到報告之後,就果斷下令,要停止和蒙古人的貿易。
這下子可把張峰氣壞了,頭疼腦熱的小病。孫老師愣是按照癌症治。停了貿易,受損最大的是遼東的毛紡作坊。而且幾十萬的蒙古人沒了生路,必然造反,到時候大甯都司烽火連天,張恪部署的溫水煮青蛙的策略又失敗了。
張峰隻能請求老總督出面,就這樣王象乾和孫承宗也吵了起來。官司打到了京城。
王在晉幹過戶部。兵部,工部的差事,早年更是在地方曆練,經驗豐富。而王象乾是隆慶年的進士,整個萬曆朝都和軍事打交道,威震九邊,無人不知。
他們兩個都算得起大明少有的軍事專才,按理說朝廷該聽他們的意見,可是偏偏官司都輸了,要一起卷鋪蓋卷滾蛋。怎能不讓人心寒!
王化貞此時都傻了,遼東經略走了,薊遼總督也不再設置了,遼東說了算的就剩下督師孫承宗了,他這個巡撫還有什麽辦法啊!
“部堂大人,你上書我也上書,一起辭官,朝廷如此有眼無珠,這個官做的也沒意思!”
“肖幹,不要胡來!”
王在晉低聲吼道:“肖幹,遼東誰都可以沒有,唯獨你不能走!”
“我不過是巡撫而已,民政糊裏糊塗,軍務更是一竅不通,換了别人說不定更好!”
“不可能的!因爲一個人——張恪!”王在晉吐出了壓在心頭的兩個字,他緩緩說道:“肖幹,你和定遼侯關系密切,有你在就能周旋調和,若是你走了,誰能勸得住張恪。到時候文武相争,誰還有心思守衛遼東啊,難道你忍心看着大好的基業廢了不成?”
一番掏心掏肺的話,總算是把王化貞說動了。
他像是洩了氣的皮球,癱坐在椅子上,啪啪拍着腦門。
“部堂大人,照孫閣老這麽搞下去,隻怕到時候我也沒有本事勸住張恪了。”
“作爲臣子,無非是盡忠職守,緻君堯舜而已。肖幹,張永貞可爲名将,也可爲亂臣賊子,不光在他一念之間,也在朝廷一念之間,千萬不能誤國啊!”
“咳咳咳!”王在晉激動之下,一陣咳嗽,臉漲得通紅。
就在此時,突然外面腳步聲音響起,有人急促跑來。
“啓禀部堂大人,府衙外面有三十多位鄉老找來,說是要見您。”
王在晉臉色一沉,不悅地問道:“他們所爲何來?”
“卑職不知。”
“哼,廢物!”王在晉想了想,站起身說道:“肖幹,跟着我一起去看看。”
兩個人到了外面,此時衙門外面已經擠滿了人,何止幾十個,幾百個都不止。
爲首的是幾位頭發花白的老者,他們手裏捧着一張按着鮮紅掌印的文書,薄薄的一張紙,在他們手裏宛如泰山一般。
“天啓元年四月初三,遼東巡撫衙門,廣甯總兵衙門,與雙山台甲三号田莊,一百二十五戶百姓約定,每戶田租一成,每年每戶農閑出勞役兩個月。永爲定制,不經該田莊百姓準許,不得更改!”
老者吼道:“官家文書在此,爲何五天前朝廷又派人到我們莊子,征召民夫去修築城堡,須知道此時乃是春耕,朝廷難道要違背承諾嗎?”
張恪自從建立田莊之後,就反複灌輸規矩比天大的觀念,誰也不能改變。老百姓質問起來,理直氣壯。周圍的百姓也跟着怒目而視。
王在晉和王化貞對視一眼,都露出了苦澀的神情,正要開口,突然聽到外面有人喊道:“朝廷不會背信棄義,本爵言而有信!”
聲若洪鍾,王化貞聽在耳朵裏,瞬間眼圈就紅了。(未 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