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皇帝怕是連吃飯都吃不香了,那些文武大員也沒人能安心。
如此慘痛的失敗,沒有誰能承擔得起。
楊漣和袁應泰先後死了,文官尚且如此,更何況他們這些武人。陳策正是看透了這一點,他是客兵,責任本就不大,若是能死在遼東,家人非但不會受牽連,還能繼承世襲官位。若是逃回去,恐怕立時就會掉腦袋!
橫豎都是死,當然還有一個保命的辦法,那就是像李永芳一樣,當一個可恥的漢奸,顯然陳策是不會做的。
“張大人,老朽這般年紀,能戰死沙場,已經是天大的幸運。山河破碎,黎民受難,其實活着比死了更困難!”
童仲揆歎道:“老總兵說的是,童某也過了天命之年,願意陪老總兵一死。倒是張大人年紀輕輕,還要保住有用之身。倘若張大人領兵光複遼東之時,能到渾河邊上,給我們三杯水酒,說說大人如何立下不世之功,我等感激不盡!”
童仲揆說着一躬到底,大家夥聽着,全都忍不住轉身擦拭眼淚。
陳策咬咬牙,說道:“有些人要死。有些人卻要活下去。不能讓鞑子一窩端了。張大人,我們都挑出一些部下,交給你,求您務必帶出去!老朽,給你跪下了!”
“快快請起!”張恪急忙扶住了陳策,神情肅穆說道:“老總兵,張恪在此對天發誓。一定把兄弟們活着帶出去,而且有朝一日,還要殺回渾河,用建奴的血,祭奠在天之靈!”
“好,我信張大人!”陳策激動拉着張恪的手,狠心腸說道:“大家夥别耽擱時間了,天亮之前,必須做出決定!”
天亮了。建奴就要來了。留給大家夥的時間隻有三個時辰。在場的人頓時都沉默下來,手下是肉手背也是肉,究竟誰走誰留,實在是太難決定了。
當然大家也清楚,遲疑不決,一萬多人綁在一起。要是被建奴夾攻。隻有死路一條,必須下決斷才行。
最先站出來的竟然是戚金,儒雅的面容寫滿了剛毅。
“戚家軍從嘉靖年間,就南征北戰,抗擊倭寇,北禦鞑靼,功勳赫赫!我們要報答朝廷恩典,更要留下種子,替死去的兄弟報仇!家中沒有兄弟者,未及成婚者。年不滿十六歲者,全部站出來!”
戚金說完,在場的士兵低着頭,用力攥着拳頭,沒有一個人願意站出來。
“周敦吉!”戚金厲聲大聲。
周敦吉如遭雷擊,淚水從眼角滑落,與建奴搏殺,刀劍加身,他都沒有怕過,此時卻哭成了一個孩子。
“大人,我願意死戰沙場,就算殺了我,也不當懦夫!”
“放屁!”
戚金忍不住吐出了髒字,罵道:“不争氣的東西!你沒聽說嗎,活着比死了更難,肩頭的擔子更重!”
戚金說道這裏,眼中淚水也止不住了,他拍了拍周敦吉的肩頭,語重心長說道:“以後好好聽張大人的吩咐,照顧咱們的弟兄。”
“大人,俺就聽您的!”
“唉,傻兄弟,我尚且不能保住性命,聽我的有什麽用!遼東之敗,不是我們武人無能,是敗在了文官手裏。唯有張大人,隻有他!有本事抗衡文官,有本事保住你們!”
戚金說着,一拉周敦吉,兩個驕傲的漢子跪在了張恪面前,默默磕了三個頭。
“張大人,他們,就托付您了!”
張恪用力點頭:“戚老哥,你放心,從今往後,戚家軍和義州兵就是親兄弟!”
戚金露出釋然的笑容,急忙起身挑選士卒。一共三千多浙兵,戰鬥中傷亡一千多人,剩下的不到兩千,戚金最終挑出了八百人,交給了張恪。
另一面川軍也在話别之中,童仲揆走到了秦家兄弟面前。
“兩位,你們都是土司兵,前面的大戰已經死傷慘重,爲朝廷盡忠。你們都跟着張大人走吧,留下有用之身,好報效朝廷!”
“哈哈哈,爲國殺敵就在眼前,不用等到日後!”秦邦屏豪爽地笑道:“總兵大人,讓民屏帶着兩千白杆走足矣,末将願意替大人牽馬墜蹬,和老奴一拼,不知大人嫌棄嗎?”
童仲揆淚水橫流,抓着秦邦屏的手臂,不停搖晃。
“不嫌棄,不嫌棄啊!”
“大哥!”秦民屏猛地站了出來,虎着臉說道:“大哥,我留下來,你帶着人走吧!”
“荒唐!”秦邦屏怒喝道:“身爲兄長,豈能讓兄弟送命!你還年輕,比大哥活得久,能看到咱們報仇得勝的那一天!”
秦邦屏抓着兄弟的肩頭,擦去眼角的淚水,聲音發顫地說道:“回去吧,見到你姐姐,就說大哥沒有給秦家丢人,白杆兵也沒有丢人!”
秦民屏淚眼模糊,有一萬個不舍,還是默默點頭。
……
東邊天空,啓明星高挂,離着天亮越來越近,四周探聽消息的夜不收不斷回報,奴騎出沒無常,大家夥的心都格外沉重。
就在分兵差不多的時候,賀世賢猛地一回頭,突然發現李秉誠和朱萬良兩個人都不見了,他們的家丁也消失的無影無蹤。
“哼,兩個鼠輩,是怕老子連累他們不成,竟然先跑了!”
于偉良反倒笑道:“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如此劇變之下。冒然逃跑多半死路一條。想活着,必須抱永貞的大腿才行!”
“别說笑了,咱們和幾位大人作别吧。”
張恪說完,提起一壇酒,撕去封皮,濃烈的酒香透瓶而出,精神爲之一振。從陳策開始。童仲揆、戚金、秦邦屏……
張恪默默走過每個人的面前,給他們斟滿一碗酒,用力睜大眼睛,把每一個忠勇志士都刻在心頭。
“諸公,不說再會的話了!”張恪苦笑一聲:“一切都在酒裏了!”
“對,都在酒裏了!”
衆人一起仰脖,喝光了酒水,哈哈大笑起來。
“張大人,你快走吧。我們哪怕拼光了最後一滴血,也會拖住建奴!”
張恪坐在馬上,沖着陳策等人抱拳拱手。
“走!”
追随着張恪一起離開渾河的有全部的義州兵,賀世賢和于偉良的部下剔除老弱之後,也都跟着。再有就是兩千白杆兵,八百浙兵。全部人馬加起來。大約六千出頭。這些人也代表着明軍最後的精華。
拼死一戰容易,可是想把這麽多人平安帶回去,簡直難上加難。
而且他們的敵人還不光是建奴而已,一路上于偉良低着頭,不停唉聲歎氣。
“永貞兄,丢城失地,朝廷肯定要追究罪責,要我說咱們就該把建奴的人頭都帶上,尤其是那個德格類,也好将功折罪。”
“你怎麽知道沒帶着。我已經讓人把建奴的左耳都砍下來,裝了好幾麻袋,于兄想不想拿點下酒,估計比豬耳朵好吃。”
哇!
于偉良差點吐出來,耳朵都用石灰處理過,别說吃了,想想就惡心。
“永貞,你還有心情開玩笑啊?我要是皇太極,一定把你視作頭号對誰,立刻派遣人馬,搶占海州蓋州,尤其是三岔河沿線,全都封死,我們可就沒法回廣甯了!”
聽到于偉良的話,賀世賢也反應過來,沒錯,想逃跑也不是那麽容易的。
“永貞,你想好從哪裏走沒?要我說三岔河太危險了,倒不如走遼河套吧!你來的時候不就是走的遼河套,又近又安全。”
張恪苦笑一聲:“賀伯父,我走的時候是花錢賣的路,隻怕回去的時候,路就賣不來了!”
蒙古諸部一貫貪财好利,欺軟怕硬。
後金大勝,明朝大敗,他們怎麽可能冒着危險,放張恪過去,搞不好他們會趁機偷襲,把明軍給吞了。
三岔河不能走,遼河套也不能走!
那豈不是向西的路全都封死了,賀世賢這下子才感到事态的嚴重,他們簡直就是籠中鳥,逃跑恐怕比打仗拼命還難!
吳伯岩這時候也跟了上來,說道:“大人,既然不能往西,我們能不能南下?一直到遼南,從那裏乘船回錦州?”
好主意!
遼南有金州衛和複州衛,通過海路能到達山東的登州和萊州,也能到達天津,回遼東更不在話下。
吳伯岩自以爲能得到張恪的贊許,可是等來的卻是長久的沉默,張恪不置可否。
“大人,卑職的辦法不好?”
“你能想到,建奴也能想得到。況且遼南地域狹小,船隻稀少,等朝廷派山東水師來接我們,那時候我們說不定已經被建奴消滅了!”
于偉良說道:“沒錯,遼東慘敗,朝廷肯定失去方寸,指着朝廷純粹找死!”
去遼南也不行,那還有什麽路子,難道要北上不成,那可是建奴的老巢。
張恪腦筋也在不停轉動,臉上突然露出笑容,用手向東邊指了指。
“咱們就去那裏!”
“大人,那是朝鮮吧!”吳伯岩失聲驚叫。
張恪笑道:“沒錯,朝鮮是我大明的屬國,從他們手裏借點船隻糧饷不會是難事吧!”
“妙啊!”于偉良伸出了兩個大拇指。
“永貞這招太高了,建奴肯定會封鎖退回大明的路線,可是誰知道我們反其道而行之,從朝鮮回家,任憑老奴奸如鬼,也要喝永貞的洗腳水啊!”(未 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