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弦在大汗淋漓中再次醒來。
他不停地做夢,但,沒有一個夢是他所希望的。他在荒原裏奔跑,追着一隻在他前面飛翔的高高的飛筝——
他追趕一個人的身影,那個人卻轉身跳入虛無深淵——
他想尋找的記憶漏洞,那些真相,似乎永遠都不可能追上。
但他不能放棄,若是别的事情就任它去,但是這一件,就像他的血液被抽幹了一樣。在昨晚的音樂廳旁的市民中心的綠地上,他和鄧憶緩步繞過那些暗夜草坪,在樹影中的隐約光線中,他們彼此凝視,視力的阻隔,不能妨礙他感知對方的魅力。僅僅是站在那裏,就已讓他的内心洶湧澎湃。
“我心裏的感覺,你有嗎?在你之前,我從未相信過世上會有什麽命中注定的事。也不認爲,有什麽枷鎖是不可以被打破。”
“你想表達什麽呢?”鄧憶在暗影裏幽幽地說。
鍾弦心中應該有許多疑惑急着解開才對,但是在這幽靜的氛圍中,對面前人的渴望壓倒了一切。
“我想知道你爲什麽忽然抛下我。難道你想否認你和我有一樣的感覺……用這種極端的方式逃避,爲了躲避我,還要換了手機和微信,這不是一種欲蓋彌彰嗎?”
鄧憶向後退了一步,但是鍾弦緊逼不放。
“我們确有讓人驚訝的相似之處。”鄧憶退到一棵樹的濃重陰影中。“包括我可能是和你一樣的混蛋。我達到了我的目的,所以我收手了,放過你了。你不知道你這麽追過來,是有多愚蠢。”
“你達到了什麽目的。别再提小朱失蹤的借口。”
“了解了我該了解的,知道了我該知道的。安排了最好的結局,平息了内心的怒火。”
“這怒火在你心中燒了很多年,是嗎?”鍾弦嘗試着問。
鄧憶曾在陰影裏默不作聲,然後他點了點頭。
“那是一種什麽滋味呢……”鍾弦懊惱自己什麽都想不起來。悔恨咬蝕着他的心,讓他痛苦不堪。
鄧憶緩緩地說:“好像被恥辱判了無期徒刑,被巨石壓在深海裏。不是因爲過錯,隻是因爲單純和輕信。單純即是愚蠢。”
“那時,你确實是個單純的孩子呀。”鍾弦繼續假裝記得一些事。“事隔這麽多年,不管原因爲何,我們再次相遇。命中的輪回。而我,願用一切去彌補當初的無知和殘忍。請相信我……”
“是你強行把它扯到輪回上。”鄧憶歎了口氣。“我并不是你看到的人。我現在的破壞力,可不是你所能想像了。”
“我甯願你來破壞、來報複我。那至少證明你不能無動于衷。”鍾弦垂下頭,在他們之間存在的那麽多疑點,此時都不在他的腦子裏。鄧憶不明朗的态度,才是他此刻心中所痛。
“繼續散步吧。”鄧憶說,他離開光潔雕花的石闆路,率先在樹影叢的昏暗處穿行。鍾弦跟上他,下意識伸出手想挽住對方的胳膊,鄧憶回過身主動抓住他的手,這讓鍾弦心髒一陣狂跳。他們在更黑暗的陰影裏站定。
鍾弦靠近對方。“你必須知道,至今爲止,在這個世界上,我沒有像在乎你一樣,在乎過任何一個女孩。如果沒有你出現,我不會知道原來還會有這樣的滋味。”
這句話,讓鄧憶一下子變得慌張起來,顯得不知所措,但他卻将鍾弦的手握得更緊。
鍾弦小心翼翼地從口袋中取出一個精美的鑽石領扣将它别在鄧憶禮服衣領的下面,
“這個和我耳朵上的鑽石造型是一樣的。你不必擔心,無需将它展示在人前,隻要讓它藏在你的衣領下面,隻有你知道的地方,隻要你懂得它有多珍貴就可以了。而我——”鍾弦拿起鄧憶的手讓他去摸自己的耳朵,“我會将另一顆一模一樣的戴在最顯眼的地方,我不介意讓所有人知道我心有所屬,雖然我不會告訴他們我隻屬于你。”
他用這種暗示,向鄧憶說明他心意已決,但他不會給對方壓力。
鄧憶凝視着鍾弦的耳朵,又低頭看那枚領扣。
“也許你想把它現在就藏在暗處。”鍾弦再次上前一步,将那枚領扣小心地取下,别在裏面的襯衫上。鄧憶在此時忽然将手放在了鍾弦的腰上,猛地抱住了他。
在黑暗中緊緊的擁抱,鍾弦覺得這一刻仿佛永恒了。他從未體會過如此讓人激動的滋味。他的感官在如仙一般飄蕩了片刻之後,反而異常地靈敏起來,他感覺到了鄧憶的呼吸,他們緊緊相擁,連膝蓋都碰在一起,他感覺到了堅硬無比的熱流。
鍾弦已無法自持,他全身開始燃燒,眼神如惡魔一般深情地看着對方。他能感覺到鄧憶也如着魔一般注視着他,然後情不自禁地靠近,他曾以爲鄧憶是要吻他,但隻是在他的唇上掠過去了,就像撓癢一樣。鍾弦的血液都沸騰了,仿佛要冒出氣泡一般,他有了強烈的生理反應與被壓抑的極度痛苦,迫切的需求已摧毀他的理智,讓他不顧身在何處了。但他的四肢卻癱軟無力,隻能如藤一般纏繞在鄧憶身上。
鄧憶卻在這時推開了他,向後退了幾步,看起來就像睡着了似的混身無力,臉色變得蒼白。
“我大概是瘋了。”他說。身體在微微顫抖。“我竟然真的着了你的道……”
他們沉默了一會兒,誰也說不出話。過了幾分鍾,鄧憶上前一步,再次拉住鍾弦的手。
“你是什麽時候開始……開始對我有感覺。”他用低沉的聲音問。
“說不清楚,大概在你出現之前我就有預感。”
“這不可能。”
“命運的事,誰說的清。”
“你信命運?”
“我從來不信。因爲你,我才知道很多事情解釋不清。”
“如果我不答應呢。”
“那我的生活就沒有意義了。”
“你還會遇到别人。”
“無法想象。我能清楚地确定的,隻有你。——我們之間是相通的,即使隔着距離,也能被感覺到,抗拒它你不痛苦嗎?”鍾弦激動地說。
鄧憶似乎在做着劇烈的思想鬥争,他猶豫着剛剛伸出手,鍾弦已撲進他的懷裏。他們再次緊緊擁抱,變換着角度讓他們的身體充分接觸。
鄧憶用極度痛苦的聲音說:“——失去理智的人,不配擁有成功。我父親一直這樣說——”
“我不會影響你的前途。”鍾弦說,“我會保護你,用我所有、盡我所能。你可以去做任何表面文章,包括去和趙祺結婚,但我就在這兒,我明白擁有你我要吞下很多痛苦作爲代價。但隻要你知道,我們才是整體……”
“别這樣說。好像我還是個笨蛋,需要你來教我。”
鍾弦感覺到鄧憶吻了他的耳朵以及耳朵上的那顆鑽石,他激動地要發瘋一樣,手在鄧憶身上摸索下去,鄧憶抓住他的手阻止了他。
“你,真的從不接吻……”鄧憶輕聲呢喃。
“你想要什麽我都給。你已将原來的我粉碎。”
“你還記得你不接吻的原因嗎?”
“所有禁忌都沒有你重要。你是禁忌之最。”
“真的這麽堅定?”
“你想現在就要我嗎?”
“弦,給我點時間,好嗎?你說你想起了一切。那麽講給我聽。等你講出了完整的故事。你或許已改變了現在的想法,如果你還如此堅定,我或許會不再猶豫收了你。”
114
“有安樂死的方法嗎?”
鍾弦敲着辦公桌上的一小塊玻璃面闆,機械性的手指一彈一彈。
大科坐在他的對面,憂心忡忡地看着他。
“什麽也想不起……沒有一種藥是奏效的!”鍾弦絕望地将面前一個白色的藥盒捏扁。他用手指比劃了一個數字二——兩天了。他想鄧憶想的發瘋。滿眼都是那個人站在白色鋼琴旁邊的樣子。那種魅力如此可怕,他的血液都變成岩漿,他的身體總是處在痛苦的颠狂之中。
但那個家夥卻命令他必須講出完整的故事——那些在他的記憶中找不到痕迹的故事。
“你要想起什麽?”大科疑惑不解。“你告訴我,無論什麽事我都會幫你呀。這樣下去,你怎麽給洪總交待。你哪怕是用一點心思給這份工作呢。”
鍾弦默不作聲了。他的頭腦曾清醒了片刻,才注意到滿桌淩亂的文件。
“已經有人在洪總面前說你的壞話。說你這個年紀做總經理,莫非是洪總富二代的太子或私生子吧。意思是你太年輕,不夠穩重。不應該擔此要職。”
鍾弦爆發出一陣狂笑:“這TMD是事實吧。不是壞話呀。”
“工地的事,你也不過問嗎?”歐航在他們身後說。
鍾弦拿起桌邊的一隻黑色酒瓶,将紅色酒精倒入手邊的馬克杯中,喝了一大口後,忽然再次發出一陣誇張的笑聲。“我當初做了什麽……到底還有誰是知情者……”
爲了尋找記憶,他在幾個小時前,去請了趙祺吃午飯。若非心急,又怎會選擇這樣的時間段。
趙祺白天是在她父親的設計院工作,日光下她的穿着打扮幹練優雅,頭發挽在腦後,即有職業的氣質又不失老闆女兒的威嚴。不再似夜幕下酒吧裏那個夜店女王了。
“每天晚上都來見我,現在白天也不放過了,難道是真的愛上我了嗎?”趙祺一見面便打趣,看起來心情很好。
鍾弦将菜單推到她面前,這些日子他和趙祺的關系突飛猛進,如同老朋友一樣熟悉和默契,趙祺點完菜後,鍾弦便開門見山地說:“跟我講講鄧憶在北方時那個給他制造了大麻煩的小流氓。”
“爲什麽想知道他?我了解也不多。知道的都告訴你了。從來沒人提起那件事。必竟不是什麽光彩的事。”
“想一想。哪怕想起一點點也好。小流氓是騙了鄧憶一筆錢嗎?”
“鄧憶是給了他一筆錢,他們的關系很不錯,應該也不會在乎那點錢。其它的我都不清楚。你爲何要知道這個。”
“還有,你說他們有不穿衣服的照片,這證明……”
“不是你想的那樣。這些事,我當年從四哥的口中得知,并未親眼所見。所謂不穿衣服的照片,據說并不能證明他們發生了什麽不正當的事。而是那個小流氓給了鄧憶太多不良影響,讓他忽然放的很開,追求自由,什麽都敢玩了。明知是錯的,是低俗下流的,也樂在其中。這才是可怕之處。哪個父母不想把孩子的錯誤事先斬斷?這都是情理之中的事。”
鍾弦陰陽怪氣地說:“難道,鄧憶以後再沒有遇到能讓他變下流的朋友了嗎?”
“這該怎麽說。他後來變得神秘了。這是我的感覺。他不再讓别人了解他。”趙祺歎氣。“在我看來,那個小流氓對他是有好的影響的。在我印象裏,他小時候自閉到隻能和小動物交流,沒有人類的朋友。在那兒之後,等我再見到他,他已經變得很正常了。四哥很疼愛這個弟弟,當他建議說讓我和鄧憶在一起,給董事長一個驚喜時,我立即同意了。四哥一直覺得我爲他做出了犧牲,其實不是。我當初很喜愛鄧憶,就像女孩看到憂郁的男孩,總以爲自己可以溫暖他一樣。不過,我能爲他做的不多。他并不真的需要什麽人幫助。”
“他有哥哥們的關心,還有你如此愛護。爲何他當時卻和一個小流氓做朋友?”
趙祺笑了笑,大概實在無法回答,便反問鍾弦:“你又爲何研究這件事。”
“如果我說我就是當年那個小流氓,你信嗎?”
“當然不信。”
“爲何不信。我現在看起來不像流氓了?呵呵呵。”
“你現在對鄧憶的所作所爲,确實像個流氓。你們可别爆出什麽照片才好。”
“爲何說不信,你又沒見過那個家夥。爲何不能是我?”
“不需要見過。因爲那個小流氓,他死了。”趙祺喝光了面前的飲料。“在鄧憶去國外之前,那個小流氓就死了,好像是失足墜樓。不過沒有人告訴鄧憶,大概是兩年後,鄧憶考入美國大學。四哥才在慶祝宴會上跟他提了一下。鄧憶當時什麽反應也沒有。當天晚上,他打電話給我,說他已經十八歲了,想和我上床。呵呵呵,唉,可是,我到他家裏的時候,他卻不在。兩天沒見人影。後來他去了國外,不過好像曾休學一年,我與他除了保持名義上的關系,再沒見過面。我中間未曾間斷交新的男友,但在他父母那裏,依然假裝和他戀愛中。四哥對我愧疚,以爲他當年愛護弟弟的做法耽誤了我的青春,真是可笑……你有在聽嗎?你怎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