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幾日,鍾弦每天晚上都泡在趙祺的酒吧裏。趙祺也經常會來陪他聊一會兒,向他講一些自己的事與鄧憶的事情。
拍托時,他們從沒有像這樣聊的真誠,現在仿佛重新認識了一樣。
在幽暗的淡藍色酒吧燈光之下,鍾弦會覺得像坐在不現實的世界裏,卻正好可以借此陷在回憶裏。
他從很小時便開始玩世不恭,現在也依然沒有擺脫這個惡習。
唯一不同的是,經曆的痛苦越多,他反而變得越善良。他承認,現在的他更加慈悲。年少時,他不能體會别人的痛苦,他隻想擺脫自己的痛苦,可以爲此不惜一切。他一定傷害過别人,也許是很多人。用各種幼稚又殘酷的方法,獲取自己内心片刻的快樂。而這種快樂可能是建立在對别人心靈的踐踏之上。
鄧憶是不是其中的一個受害者。
鍾弦多麽想把那些細節想起來。爲了得到錢,他從很小就做過一些不齒的事。
失去雙親的照顧,十幾歲便成了别人眼中的孤兒,然而他也在很早便擁有了無可匹敵的自由度。母親留給他的那筆錢,足可以讓他把大學讀完。但是年少的他,在最開始的幾年卻并不懂得節制。更别說那筆錢還險些落入到親戚手中。
爲了守住錢,隻是爲了錢,鍾弦斷絕了和親戚的來往。在他眼中,親戚已變成可怕的生物。他獨自住校。從中學到大學。他該感謝母親在她離世之前的兩年,便将他鍛煉成一個能夠自己拿主意的人。
鍾弦從不去回想父親這個字眼。比想到母親還令他難過。在少的可憐的記憶中,他隻記得父親曾抱着年幼的他躺在床上。他假裝睡着,這樣父親就不會把他趕下去。
他從來不知道父親的去向,因爲母親從來不說,一直帶到了墳墓中。
他的母親曾是一位歌手,美貌又賦有藝術氣息。這些特質都遺傳到了鍾弦的身上。
鍾弦的思緒陷在零亂的回憶中。他不讓自己去面對抑郁的根源。他從來不想讓自己承認,不管他看起來如何優秀,他依然感覺不到自己的重量,他依然羨慕所有人,每一個人。
這種羨慕的終極轉變,便是形成了恨。
他從很小就知道,他不應該恨。如果他選擇恨,綠州會變成沙漠,旅途中的每一片樹葉都會掉落,每一口井都在源頭上被下了毒。可是他無法不恨。
他恨的并不具體,不是什麽人,不是什麽事,是所有這一切。
從十幾歲時,他就驚奇的發現,他比絕大多數人,都擁有更多的美好——他有堪稱漂亮的讓人着迷的外表,他有聰明機靈甚至可愛之極的性格特質,他能輕易被人愛,被人喜歡,如同精美的禮品讓人雙眼發光。
可是上帝卻沒有把他放入水晶罩中。偏偏把其它人都放在了其中。
他的記憶中似乎确實有那樣一個人。似乎不隻是這樣一個人。
得益于母親的教導,他從小就熟悉很多樂器。之所以成爲一個吉它高手,完全是由于吉它這種樂器的價格更便宜一些。母親去世時,他已經是個吉它高手。他能夠勝任做一名樂器家教。
他教過的那些孩子他還有些印象。
一個隻教了一個星期的和他年齡相仿的男孩,他似乎完全不記得了。那個人會是鄧憶嗎?
他們真的曾經相識過嗎?
閉上眼睛。回到過去。在他充滿恨意的時候,他看不見美好的東西。他看不見愛與真誠。
他背着吉它,懷着一個純粹的目的,踏進了音樂老師爲他介紹的一個新客戶家裏去做家教。他隻是想得到一些錢,他并不在乎是否能把那個人教會,他已經見過太多沒有天分的人,卻企圖擁有一些才能。
他并沒有帶着熱情,而隻是帶着他從小就練成的讨喜的本事去做了那個家教的工作。
他是在哪裏見到了年少的鄧憶。而那個家夥是真的患有自閉症,還是如他所說隻是假裝的。一個孩子的假裝真的能騙過父母嗎?也或者,他确實是有輕微的自閉,他是那麽與衆不同,那麽清澈的眼睛,又怎麽會出自于一個平常人。
那時的鄧憶是什麽樣子的,是假裝成一個自閉的啞巴還是真的不愛說話。
鍾弦努力在記憶中搜索。
112
連續下了幾天的雨,氣溫驟降。
街上的行人開始穿上秋冬季的大衣或風衣,習慣了高溫的人們對寒冷過于恐懼,還有人穿上半身的羽絨服。各色圍巾點綴在衣裝繁雜的人們的頸上。仿若一場秋冬時裝發布會。
終于在一周後,迎來了一個多雲漸晴的天氣。早上的露珠綴滿三角椰子低垂的葉片。陽光冒出頭時,氣溫也在極速升高。
鍾弦發動車子,離開幽靜的園林别墅區。
他終于看到了鄧憶。按照趙祺提供的時間,這應該是其人回國的第二天。鄧憶穿的頗爲正式,長呢子上衣,挺拔俊秀。他和幾個人走在一起,大概是家族中的其它兄弟,他的表情嚴肅平靜,仿佛變了一個人。他和那些人上了車子駛遠,大概是去上班。
上班。按照趙祺的說法,他早就在他父親的集團帝國中任職了。
鍾弦沒有勇氣上前去。
他其實什麽都沒回憶起來。他要靠演技來證明他記得嗎?
他隻是默默地坐在車裏。體驗了一回監視别人的滋味。一顆急切的心壓抑在冷靜的軀體内,全是因爲不得已。
他看到了鄧憶不被他了解的一面,衣着光鮮,舉止有度,雷厲幹練,更加像個商業精英了,不再是那個無厘頭的偵探。
鍾弦的腦子裏一片混亂。
借着趙祺的幫助,鍾弦知道鄧憶今晚有個小型的家庭聚會。爲了慶祝他學成歸國,他其實早已經取得了EMBA的學位。這一定讓他父親很滿意。按照趙祺的描述,鄧憶并不像他自己所說的那麽不堪,他已經擁有了太多優勢,讓他在堂兄弟間頗爲突出。繼承人也似乎沒什麽懸念。
他在鍾弦面前故意裝的可憐樣,又是爲了哪樣?
鍾弦在晚上七點,精心打扮。穿了白天在商場裏挑選的新衣,他甚至買了一對耳圈,戴在耳朵上面的位置上。那耳圈上有一個精亮的鑽石,會在他的發角耳尖上閃爍。
打扮好之後,他拍了一張照片發到中學樂隊的四人微信群中,皮爾斯驚呼仿佛回到了當年,他開玩笑說,他再次産生了要把鍾弦按倒摧殘的沖動。
得到如此贊美,鍾弦信心堅定了許多,驅車前往鄧憶家族的聚會。
聚會現場是在福田中心區一家酒店的歐式音樂廳裏。
趙祺悄悄将鍾弦帶了進去。
音樂廳裏充滿了鋼琴聲,一個黃發碧目的外國鋼琴家正在演奏加伏特舞曲——慵懶、優雅而輕快的旋律。
鍾弦站在暗處曾一陣心慌,鄧憶的家族,真的不是一個普通的凡夫俗子的家族。饒是鍾弦這樣有着極強音樂天賦的人,也被這整個家族所擁有的超強的音樂鑒賞力所震攝。試問,有多少家庭會在聚會中欣賞19世紀的鋼琴曲呢。吃吃喝喝說說笑笑,已算極緻。
這是一個完全古歐式風情的音樂廳。
鄧憶曾說過他的母親喜歡歐式,但想來,他的家中不隻一人喜歡。這次聚會大概有五六十個人。從外表着裝、談吐面貌便看得出是如何精英的階層。有幾位比鄧憶略爲年長的人,鍾弦猜測他們便是鄧憶的堂哥們。
樂曲結束之時,大家開始交談,有服務員送上來酒杯,鍾弦胡亂取了一杯拿在手裏,繼續躲在暗處。
一個中年男人出現了,衆人皆恭敬狀。鍾弦覺得此人無比眼熟,卻一時想不起在哪裏見過。
忽然想到鄧憶的父親擁有一家大集團,想必是在某本商業雜志上曾經領略過其風采吧。
果然,那中年男子正是鄧憶的父親,他走到音樂廳寬闊的中央區,站在白色的鋼琴旁邊,舉着酒杯說——各位共同歡聚于此,祝我兒學成歸來,經過這許多年不懈努力我們終于戰勝困境,讓我兒子成長的如此優秀,不但得以全家團聚,也能爲HQC出一份力……
HQC!
鍾弦險些沒暈過去。
HQC!
HY項目的甲方
鄧憶是HY項目的甲方……
HY項目……小朱失蹤的地方。
鍾弦曾一時心驚到想逃走。
鄧憶出現了。在父親講完之後,他面帶笑容,如畫中人一般優雅從容地走向他的父親,與後者碰杯。他如他父親一般對衆人說了一些漂亮的詞藻。鍾弦聽的如夢如幻。
眼前的一切都如夢境。
自信的鄧憶,簡短的演說,他用英語講了一段商業故事,鍾弦明白這故事隻是爲了彰顯他的商業才能……
他該用怎樣的心情面對這一切——他終于看到了真實的鄧憶。
這怎麽會是父母眼中的敗筆。怎麽會是庸庸無爲、毫無野心、隻知随心所欲享受人生的富二代。他明明是家族的驕傲,未來的希望。
鍾弦不認識這樣的鄧憶。
不再是那個和他嘻笑怒罵眼含深情的夥伴;不是那個斜倚薰籠在陽台和他坐在天明的簡單男孩;不是那個願意擁抱着他入睡的單純的可愛朋友。
他要重新考慮鄧憶出現在他生活中的每一件事,包括那些監視與跟蹤,是否真的是他說出的那個簡單的理由。
鍾弦不再認識這個人了。
他曾認爲自己已足夠虛假。現在才知道真正的高手,虛假的不留痕迹。鄧憶一直在玩他!
恨,由然而生。随後是更強烈的恐懼。
鍾弦努力将所有負面情緒壓下去。他知道現在他若再選擇恨,被毀滅的隻能是他自己。他已經不想計較得與失,公與理。他隻想記住他今晚爲何會在這裏,爲何會挖空心思來到這裏。
是因爲心中那盞美好的燈火,是因爲美妙無比的感情。他隻有選擇愛,才能看到飛舞在天空中、穿梭在雲朵裏的天使。
他一層一層地揭開了鄧憶的面紗,正如同鄧憶曾一層一層地剝開他的曆史那樣。
不同的是,真實的鄧憶對他愈發充滿緻命的吸引力。讓他無法轉身,無法後退,無法離開。他已被這無可抗拒的魅力所征服,不知從何而來的悶火在他的胸腔點燃。渴望感知那強有力的感情,時而又覺得瘋狂得要去犯罪,去感受灼熱陽光下人類爆裂的欲望,把這杯催情的藥水一飲而盡。
遺憾的是,鄧憶對他卻并非如此。在了解了他的一切之後,這個人選擇與他切斷一切聯系。
他遺憾自己未曾吸引住對方。這讓他心中升起無限的痛苦。
他會不會愛我。如果我用盡所有的聰明與智慧。他會愛我一個人嗎
鍾弦心中竟湧出無盡的妒忌。他發現他推翻了自己之前的想法,他難以忍受鄧憶不愛他,這讓他感到要發瘋。
他從未如此這般在乎過任何人。
他不該讓自己看到今晚這個優秀的過于完美的鄧憶,他不該看到他美侖美奂如神一般的存在。
他不該讓自己陷入到這個緻命的漩渦裏。
鍾弦一直站在陰影之中。他已經石化。直到鄧憶的目光越過人群看到了他。此時後者正冷淡地向衆人鞠了一躬,返回他原來的位置。他的目光中有一絲恰到好處的輕蔑,被鍾弦感知到。鍾弦因此下意識地躲進更深的陰影裏——在藍寶石顔色的巨大花瓶後面他覺得那目光已如刀一樣刺中了他。鄧憶在落座之前,再次回頭,似乎在尋找,似乎隻是爲尋找一人。
他在尋找我嗎?
鍾弦刹時又被一種歡欣喚醒。
複雜多變的激烈情緒耗盡他的體力,鍾弦就近找到一張椅子坐下來。
腦子裏已淩亂的無法思考。
他沒有真的逃走,他的行爲不由自主地跟着心的方向去走。
“你不舒服嗎?”一個年青的服務生前來訊問。“我看你一直冒冷汗。”
“是的。”鍾弦說。“胸口有點悶。”
“你可以去休息室休息一下。”服務生說。
“我還是回家吧。”鍾弦說。他覺得此時就算是再聽到一段鋼琴曲,也會讓他受到刺激,他已接近失去理智。他站起來跟着服務員的指引前進,他覺得十分虛弱和疲憊,恍恍惚惚地邁動着腳步,不知自己走向了哪裏,最後竟發現他走進了一間休息室。
服務生遞給他一杯水。讓他坐在靠窗的位置上。
然後另外一些人走進來了。鍾弦無意間擡頭。發現鄧憶也在那些人中間。他的心一陣狂跳。
鄧憶穿着一身正裝,禮服式的西裝與白襯衫。在鍾弦眼裏帥的讓他幾乎要喘不上氣了。
和鄧憶一起進到休息室來的幾個人,其中一個穿淺灰色西裝的男人,對着坐在角落裏的鍾弦肆無忌憚的上下打量,那目光讓鍾弦覺得自己的衣服仿佛被當衆剝光了一樣,他竟紅了臉,如同害羞一般。
“這是誰的朋友?竟不認識。”淺灰西裝的男人說。
一個穿黑色正裝的三十歲左右的男士左右打量了一下:“看來不是咱們兄弟帶過來的喽。二哥,可能是集團的員工吧。”
“鄧憶回來之後,換了不少員工。我好多不認識。鄧憶呢,站那裏發什麽呆?你要考慮國外那套東西不一定适合我們。下手太快了。不過沒關系。三叔說了,給你練練手而已。”另一個和淺灰西裝男人面容長的有幾分相像的家夥,解開禮服的扣子。“外面挺冷,這音樂廳裏還很熱。趙祺很能幹,幫咱家搞過幾次活動都非常有水準。将來也會是個閑内助。”
“四哥呢?”鄧憶忽然開口。他的目光略過鍾弦卻沒有具體的焦點。
“和趙祺在外邊聊天。”被稱爲二哥的淺灰西裝男說道。忽然他轉向鍾弦說話,“你是集團的員工嗎?”
鍾弦一時有些愣住。但他已想到這種隐秘聚會,他能出席,别人自然會覺得他不該是外人。也總該跟衆人都熟悉才對。他這般孤僻,引起鄧憶幾位哥哥的疑惑也是合情合理。
他站起來,努力調動自己的精神進入工作狀态,提醒自己至少要像面對客戶那樣。他上前大方的自我介紹。“我是集團新來的項目經理。”
“呃,看來是三叔讓他來的。三叔最近愛提拔年輕人,因爲自己兒子還這麽年輕嘛,愛烏及屋。”二哥伸出手,鍾弦急忙與他握手。此後就不得不恭敬從容地與其它幾位禮貌地握手。
最後到了鄧憶面前,他竟然緊張的手心冒汗。
鄧憶向他伸出手,“以後多提點。”鍾弦努力自然地微笑,将自己空空地幾乎在發抖的手放入鄧憶的手掌中。他從未像此刻這樣感受到鄧憶的手,即強壯又柔軟,大小恰到好處,手指修長,握住他的時候沉穩堅定。
鍾弦感覺自己在燃燒,然而内心卻也有一種甯靜同時産生出來。他甚至感覺到對方的手慢慢地、悄悄地觸及了他的全身,撫慰他的臉龐、咽喉和胸膛。讓他從頭到腳的神經都因喜悅而顫栗。然後又蔓延至他的血管和所有敏感的神經。他感受到他的欲望被喚起,甚至已感覺到自己已經被占有,并樂意成爲對方的人。
“他竟讓鄧憶多提點他,還挺會看人。”
“不過就是一句客套話而已。”
“我應該說一些恭喜的話,可是我卻找不到适合的詞來形容你這麽優秀的人。”鍾弦開口。
“演奏又要開始了。你們還是回去欣賞吧。我有事先走一步。”鄧憶說。
“我,我也正要走。”鍾弦說。
“今晚讓你覺得很無聊吧。”
“不,正好相反。見識過這樣優秀的家族,我恐怕沒法再……”
鄧憶打斷他:“既然你也要走。不如就賞臉和我一起去集團處理點事情。我正好不想開車。”
“十分樂意。”鍾弦熱切地說。
他們一起走出了音樂廳,沿着無人的走廊向停車場走去。
“我們可以先散散步,如何?”鄧憶說。
鍾弦的手滑進了鄧憶的手臂下。“當然,如果你想散步的話……”
“我在猜測你爲什麽會出現在這兒。”
“我想你心裏知道答案。你大概收到了我的郵件。”
“寫着‘對不起很抱歉’這六個字的郵件嗎?”
“你能感覺得到嗎?我相信我們的心裏是共通,有時記憶會消失,會欺騙。但心靈不會。你相信有些東西會通過感覺傳遞嗎?”
“我還真不知道。”
“我已經相信。你也必須相信。何不把你的記憶講給我,讓它成爲我們共同的東西。”
“你确定嗎?”
“在我年少無知的時候,我傷害過你。盡管我無法理解我爲何傷害。我怎麽會那麽做,你對我是與衆不同的。”
“這個……你想起了什麽?”
鍾弦不想承認他什麽也沒想起來。他點頭,很堅定地點頭。“我想起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