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有千軍萬馬,從鍾弦的生活中踐踏而過,将他的現實世界瞬間踏碎。
他在碎片中看到無數的影子,就像被摔碎的鏡子的無數個反光面,有些碎片會投射出一縷陽光,來自過去——草地青青,微風徜徉,陽光正好。
有些碎片會隐約窺見一個人的影子——稚嫩的嘴角,細長的手臂,目光閃躲的眼睛。
他拼不出完整的人。
他想不起完整的記憶。
但,有個人就在那兒。也許他曾去招惹,然後又被忽略。
鍾弦返回家中,徹夜坐在電腦前給鄧憶寫信。
趙祺隻是給了他一個電子郵箱。她說她也知之甚少,她不認爲自己曾走進過誰的世界裏。
坐了一夜,鍾弦一個字未曾寫出。在混沌無序的記憶中,他找不到痕迹。偶爾想起某個少年玩伴,細想下來,也絕不會是鄧憶。
天亮前,他隻是在鍵盤上敲了下面的字。
“對不起。原諒我。”
他憎恨自己。說不清是恨哪一部分。他的世界混沌分裂,從不曾有秩序。今天才知,有些機會可能曾眷顧過,但他像瞎子一樣看不見。他隻會像一隻低級動物那樣,因着欲望而行走,爲了活着而活着。不管他是否有力量,他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麽、能要什麽。
但是現在他知道了。
109
工地出事了。
歐航的表情像是天要塌下來了似的。
送到工地的貨,全部檢測不合格。
歐航慌張地沖進鍾弦的辦公室時,鍾弦正失神地盯着落地窗前的兩盆植物。
“你的手機爲什麽一上午都打不通!”歐航在初冬的早上,跑的一頭大汗。他坐在鍾弦辦公室裏大科經常坐的那張沙發上。将外套解開,露出裏面藍白條相間的T恤。
“兩批貨的檢測都出問題了……”
“你第一天做這行嗎?”鍾弦打斷對方,他不想聽歐航再描述一遍經過,昨天晚上大科已經在電話裏向他交待了原委。
鍾弦站起來,拉上百頁窗,将兩盆無名植物保護在陰影下面。
歐航惱怒地揉着頭發:“大科不是說已經打點清楚了嗎?既然塞了紅包給監理,沒道理呀。莫非他對我們沒說實話,他會不會在中間抽條了?”
“互相埋怨有什麽用?監測不合格他又得不到任何好處。”鍾弦倒不覺得心驚。可能是他最近頭腦混亂的緣故,沒什麽事能讓他慌張。“想辦法解決就是了。”
“你早就知道了,爲什麽不出面呢?”歐航費解。看得出他是特意來想把鍾弦拉到工地上去。
“他能解決。”鍾弦從辦公桌下面拿出做樣闆實驗用的藍色透明小噴壺,将水霧均勻地噴到兩盆植物的葉片上,普通又醜陋的植物,看起來有了些許生機。
運到工地的貨,監測不合格其實是常有的事。這次之所以會讓人慌張是因爲他們事先已經打點過了——收人錢财替人/消災,這是天經地義的規則。何況他們這一批貨用的都是正品,就是爲了應對初次的嚴格檢查。
意想不到,不該出問題的地方,竟然出了問題。而問題應該不是真的出在貨物的質量上。
“進工地的第一批貨本來就會比較嚴。你急什麽呢。”鍾弦喃喃地說,他瞥了一眼沙發上的歐航。那個家夥今天看起來有點變化,似乎更有型了。“你換了發型?這個嘻皮風格挺适合你。我們三個人,反而是你在這行裏的時間最久,你跟着李總那麽多年,什麽世面沒見過。怎麽還會因爲這麽個事而亂了方寸。”
“我這可不是亂了方寸,隻是你也太放松了。正是因爲我在工程這行裏的時間久,我才覺得這件事有點不尋常。沒道理呀,上下都打點好了,怎麽還會出問題呀。除非……除非有人故意針對我們。會不會有其它競争者找到了更厲害的關系,臨時想換掉我們?”
鍾弦搖頭:“我們簽了合同,拿下了供貨權。他們不會變卦。這是不成文的行業規則。其它同行也不會再來攪和。暗中搞點小錢是有可能,對我們影響不會大。”
歐航歎氣:“雖然跟了李總七八年,我一直是做行政工作的,很少到第一線,工地事務接觸的不多,大項目的經驗就更少。說實話,在你來之前,李總還真沒搞過特大項目,還是你有本事。可是,最近怎麽感覺你心不在焉?能拿下大項目的機會不常有,把大項目的貨供好也不是小事。既然大科負責的部分出現了問題,我建議你應該借此去了解清楚。”
“他沒問題。他自己能搞定。”鍾弦堅持這樣說。“工地小鬼一直都是他在打點,我忽然插手反而削弱他的公信力。”
歐航猶不甘心地思索着:“不然,我去工地吧。看他是如何處理的。”
鍾弦沉吟了一下。“可以。你要找個好理由。别讓他多心。還有,我周末要去一趟廣州。”
聽了鍾弦後面的話,歐航驚訝。“去廣州做什麽?有别的項目嗎?先想辦法把這個麻煩事搞定吧。”
“隻去一天。高中的同學在那邊的設計院工作,套套近乎可能會搞到項目。”
“唉。你。行,算是我膽小怕事好了。我們就安靜地等着看大科怎麽處理吧。”
鍾弦并非不爲工地的事頭痛。
出了這樣的事,意味着他們又要花一筆錢去搞定。還要重新準備樣闆去檢測。過程繁瑣又令人惱火。大科在昨晚的電話中就顯得脾氣火爆,甚至有責怪鍾弦之意。正如現在歐航把責任推給大科一樣,大科也同樣講出各種理由把責任推給歐航,他認爲是歐航沒有把貨弄明白,導緻抽樣不合格。甚至還有責怪鍾弦之意——怪他當初執意要歐航加入。
出了事大家心情都不好,鍾弦不與計較。
110
鍾弦以前隻來過廣州兩次。一次是初來SZ無處可去時曾想投靠一位廣州的網友,另一次是應廠家邀請來此開會。
他對這個城市的印象并不是太好。交通擁堵,路牌不清,外地人在此駕車迷路是很平常的事。有很多城區街道與建築均很老舊,在一線城市之中,雖然它在名聲上排在SZ之前,街景上卻明顯差出一截。當然幾處地标處的夜景還是可圈可點。
見過趙祺的第二天,他給皮爾斯打了電話。提議高中時期的樂隊成員聚會一次。盡管意外,皮爾斯還是欣然同意,并張羅他們在這個周末相聚于廣州。高中樂隊的四個人中,皮爾斯目前在廣州,鍾弦,阿雕與飛碟分别由SZ、長沙和北京趕來。
當得知飛碟是北漂一族,這一次是特意從北京飛來廣州和他們相聚時,鍾弦曾一時覺得内心難安。
他讓皮爾斯張羅這次聚會的目的,自然不隻是爲了與老同學訴舊情。他更多的目的是爲了集衆家之回憶,幫他尋找過去的記憶。
皮爾斯将聚會安排在了一家順德餐館。
鍾弦趕到時,驚訝地發現另外三個人,都帶了代表他們在樂隊中分工的樂器前來,皮爾斯帶了一隻小手鼓,阿雕背着一個簡易電音鍵盤,飛碟則直接背來了中學時期那把舊到家的電貝斯。鍾弦走進飯店的包房,其它三位都神采奕奕地望着他,而他的目光卻落在三件樂器上。
莫名其妙地,他忽然紅了眼圈。
“哇靠,鍾弦。”皮爾斯跳起來。他已經變成了一個小胖子,理了一個河馬樣式的頭型,在腦袋後面紮了一個小辮,像個設計師似的。“我們的主唱來了,還是那樣帥到爆的一款。大家快把他按倒打一頓,有冤報冤有仇報仇。”
顯然,在十幾歲的年齡上,他們四個人組建樂隊的經曆,都是彼此心中一筆巨大的财富。回想起來,滿是美好。
談笑風聲、滿面激動的三個人,就仿佛是三個火熱的太陽。讓鍾弦也不得不被感染。
“你北漂做什麽?聽說真的跟音樂幹上了。”鍾弦向飛碟問道。四個人中,隻有飛碟堅定地選擇一直做與音樂有關的行業。
“做過編曲,也在酒吧混過樂隊。”飛碟說。他的外貌中規中矩,白T恤牛仔褲中分的普通發型,反而在他們中間最不像搞藝術的人。
“還沒餓死嗎?”皮爾斯打趣他。
“餓死的時候再說呗。到時候找你們收留成不成?”
細長個子還穿了一身黑西裝的阿雕深沉地發言:“當初我們做樂隊不過就是個愛好,我從來也沒認爲能去做這一行呀。上大學被迫分離,一直是我的遺憾。哪怕現在我們各司其職,各在天涯,如果你們一聲招喚,我願意到廣州重新找個工作,我們還一起玩樂隊,從前是少年樂隊,現在是青年樂隊,以後是老年樂隊……”
“此話正合我心意!”皮爾斯舉杯與阿雕撞杯。鍾弦望着他們一言不發,飛碟則搖頭歎了口氣。
“你歎什麽氣。”皮爾斯對飛碟說,“你放不下北京是不是。非得等到北漂餓死才肯來找我們?”
“我在北京有女朋友了。”飛碟說,得意地笑笑。“不然你以爲我不來麽?”
“到底是現實更殘酷呀。”皮爾斯笑着說,“說什麽分離讓我們都很痛苦,我看都是自找的。過去隻能是一段美好的回憶了。鍾弦,你怎麽這麽少話?”
“我太激動。”鍾弦說。“差點沒忍住流馬尿。你們信嗎?”
“不信。你最沒心沒肺。如果不是你。我們不會分開的。當初說好了去同一個地方上大學。你這個叛徒。”
“有這回事?”鍾弦裝傻。
“你連這個都忘了嗎?”阿雕也很是不滿。“我們當初報的志願全在一個城市,原本指望能考上同一所學校。結果我和皮爾斯一起考上BH工程學院。飛碟落進BH一所大專。但距離不遠。唯獨你,去了城市另一邊的外語學院。我們怎麽不知道你還報了個外語學院?”
“純屬意外。”鍾弦笑道。“若能與你們在一起,誰願意單獨一個人跑到别處去。”
“鍾弦的學校比我們三人的确實高一檔次,相信他也是無奈之舉。”皮爾斯說。
“他高中就是個混混,高考成績竟比我們好。老天也是對他太偏愛了。”
“大學好一點點,不代表就被偏愛了。”鍾弦說。“人生長着呢。就比如飛碟,現在有了女朋友,看他那酸樣一定是覺得挺幸福。你說他是不是被命運偏愛了呢。鬼知道,什麽是好什麽是壞。”
“那你現在過的好不好?”皮爾斯認真地看着鍾弦。“你沒有女朋友嗎?不會吧。”
“你問哪一個?”
“明白了。還是老德性。女朋友太多了,分不清哪個是真愛了吧。”飛碟笑的沒心沒肺。“是不是還夜夜新鮮,我不得不提醒你,完全是出自于哥們間的無私關懷——小心得病你。”
“聽說北京病的花樣更多,你也小心呀。不信我沒女友?我給你們就這印象。我高中時不純情嗎?”
“當然。你那時是萬人迷。主唱嘛,一身痞氣,又壞又帥,我到現在還随時能看到那個畫面——你滿耳朵都是銅環,有一次還在耳朵後面貼了一個假紋身,不過真TM的性感。我是個男的都想把你按倒了摧殘一下。咦?你現在倒是一個都不帶了。公司不允許了吧。”
“你才帶銅環,你是牛。”
“皮爾斯說的沒錯呀。你當時就是那樣。”飛碟指了指自己耳朵上的耳釘。“我帶不出你的效果,沒長你那樣子。當初很多同學說你是同性戀。”
鍾弦一口茶差點噴出去。“放屁。”當發現另外三人正奇怪地看着他時,才感覺到自己反應的有些激烈了。“我就是,怎麽地。小心我睡了你們。”
另外三個人哈哈大笑,不以爲然了。
“過去的美好,總是回不去了。我們當初是因爲什麽組建了樂隊?”鍾弦說。
“高中一年級的事哦,是不是學校爲了組建樂隊還辦了個選秀。我們四個人分别來自四個不同班級,哈哈,也算是緣份天注定呀。”
在鍾弦的提議下,他們将樂隊組建的全過程仔細地回憶了一遍,每一個細節都拿出來咀嚼。在這個過程中,鍾弦感覺得到三個夥伴的真情實意,心中不由地疼痛起來。他也說不清疼痛的原因,曾經的日子那麽美好,如鏡花水月隔在了時間的另一頭。
“你怎麽了?”皮爾斯在興高采烈之際,望向鍾弦。
“沒什麽,喝一杯吧。”鍾弦舉杯,飲下時,眼淚湧上眼框,“原來我還擁有過一種幸福,可是當時不知道。曾經那麽好,再也回不去了。”
另外三個人也有些感慨。飛碟笑道,“不至于落淚吧。鍾弦你現在這麽感性了。我們都還在,還能聚。我們本來說這次來聲讨你背棄了我們。但是,算了!現在還不晚,我們還如此年輕,我們還能在一起。也可以再繼續玩樂隊。哭個頭呀。”
“鍾,你爲什麽在大二之後就沒有消息了。”阿雕問。“失蹤了似的。我們知道你在大學裏發生了一些事。聽說你……”
“咳咳!”皮爾斯咳嗽了一下,阿雕看了看他。“鍾弦在大學裏組建了新樂隊。不過沒我們三個什麽事了。哎呀。我可不是吃醋。”
鍾弦放下酒杯。“我沒有告訴你們。我有健忘症。我的腦子大概在幾年前受過傷,我竟然不記得我受傷的經過。是醫生告訴我,我有腦震蕩的後遺症,時常發作,可能影響了記憶。”
三個人都驚訝地看着他。“真的?”飛碟驚呼。
“我這次來不但是想和你們訴舊情,聚一聚。還想和你們回憶從前。看看我的記憶是不是有了問題。是不是忘了什麽而不自知?”
“你還記得我們是誰嗎?”皮爾斯望着另外兩人說。
“當然記得。一絲不差。從我們如何相識到現在都記得。我大概隻是忘了某些事,或某個人。”
“這是怎樣的情況……隻忘掉一部分嗎?”
“我不清楚。我想問問你們,我們在樂隊成立之初,這個人是否出現過。”鍾弦用手機展示鄧憶的一張照片。三個人都湊過來看。然後彼此你望着我,我望着你。
“這是誰呀。”飛碟問道。
“你們都不認識?”
“是以前的同學嗎?不是我班的吧。樂隊隻有我們四個人。這個人,難道在選透時出現過?那時參加選秀的也挺多,再說過了這麽多年,大概長的也變了樣了。說不清楚呀。爲什麽單獨問這一位呢?”
“因爲這個人說是我以前的好友。”鍾弦撒了個謊。
另外三個人瞪大眼睛,再次仔細觀察照片。“也是個帥哥,不至于一點印象也沒有。除非當初他沒這麽帥。”
“他當時有自閉症,可能會沉默寡言。”
皮爾斯忽然拍了下腦袋。“我有印象了。當初成立樂隊的事,是你張羅的。你聯合了學校的音樂老師。建樂隊需要錢來買樂器。那老師曾介紹你去給别人當家教,教别人彈吉它。我記得當初這老師說他有一個朋友家的孩子有自閉症,需要練習和别人溝通,讓你去教他彈吉它,但主要是和他聊天……”
“說下去!”鍾弦開始激動。
“後來你給我們四個人買樂器的錢,就是你當了家教之後弄來的。不過你好像家教隻當了一星期吧,就不去了。”
“就一星期家教?我爲什麽不去了。”
“你說目的達到了。可以建樂隊了。反正你有足夠的錢了。幹嘛還要辛苦去教一個沒天分的啞巴。”皮爾斯摸了摸腦門提高聲音,“我想起來了!确實是有這件事,後來我們成立了樂隊。每天都很忙,就漸漸把這事忘了。”
阿雕指着鍾弦的手機屏幕說:“你确定那個自閉症孩子就是照片上這個人嗎?他當時多大呀,十四、五歲?”
“我沒見過。”皮爾斯說。“隻有鍾弦自己見過。我隻是知道這件事。如果不是這件事,我們就沒有錢買樂器呀。是鍾弦弄來的錢。一個星期就弄到了足夠的錢。”
“一個星期?”阿雕疑惑地說,“什麽錢一個星期就可以賺到,太快了吧。”
飛碟也看向鍾弦。“你怎麽弄到的不會是偷的吧?自閉症少年後來怎麽樣了?”随後又感歎,“你當初能幹出那事,你以前就是個……唉,年少輕狂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