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境裏的樹葉是黑色的。
搖晃在同樣黑色的樹枝上。天空看不清顔色,昏黃與暗灰的雲層滾動。
鍾弦知道自己在做夢。但他醒不來。
飄滿落葉的街道,葉子和天空一樣,陷進暗灰的背景裏,這樣的世界,讓人窒息不已。
前面的路也看不清,他将車子停下來,緊貼着灰蒙蒙的人行道。
他沮喪不已。
不肯再回頭看坐在車後座上面的人。反正,他也不會知道那是誰。那個人,在他的夢裏,仿佛是要通過這種方式告訴他什麽,卻又從來不能讓他真正明白。
現在,他的生活如同懸在半空的風筝一般,随時等待墜落,他的夢境仿佛也在坍塌。痛苦的感覺如同濃烈的膽汁,從天空、從樹葉間滲透下來,緩慢地滴落在街道上。
他想閉上眼睛,伏身在方向盤上。他可不可以不再看這個世界,可不可以告别。
有光線從身後照射過來,漸漸照亮儀表盤,他看到油表的燈在閃爍。尋着光線的方向緩緩回頭,後座上依然還是那個少年,正在玩着一個銀色的打火機,在這個灰暗的世界裏,少年的面容卻比以前任何一次都要愉快。
“你答應過我,教我彈吉它。不會說話不算數吧。”少年盯着火機,他的眼珠似能被光線穿透。鍾弦想起了鄧憶。便仔細打量着少年的臉,企圖尋找與鄧憶不同之處。
“我已經好多年不彈了……我可以教你。可你要先告訴我你的名字。”
“我知道你不在意我們的事了。”少年說。“你把我忘了。也是好事。就徹底忘了吧。”
“告訴我你的名字,我會教你吉它,讓你成爲高手。”
“你騙了我。總是騙。”少年繼續擺弄打火機,看起來很危險,整個世界裏唯一的光亮就在他的手裏。“我,舍不得離開。你說過,我們要去周遊世界……永遠都不能實現了呀。”
鍾弦的心,仿佛被萬千的細針穿過,他忽然掉下淚來。“你是……安東。”
一道光線從車後穿過車窗照射進來,照亮他的眼睛,讓他什麽也不看見。“你是……”
少年不在玩弄打火機了。他緩緩地熄滅火焰。然後像片葉子一樣發科。“放我走吧。”
那道來自車尾的光線,越來越強烈,把少年的身影變成一道垂頭低泣的黑色影子。鍾弦伸出手遮擋光線,光線卻愈加刺眼,一輛巨型貨車的隐約影像在光線中出現。
鍾弦伸出手。“不要!”
鍾弦猛然驚醒。他從床上翻身躍起,一腳踏空,竟跌下床去。
床邊的落地窗被拉上了窗簾,有強烈光線從窗簾的縫隙照射進來,鍾弦望着那光線,大口喘氣。漸漸回過神來。
片刻後,鄧憶的臉出現在他眼前。
“怎麽回事?睡覺也能掉下床,夢遊嗎?”
鍾弦怔怔地看着鄧憶的臉,看清眼睛和鼻子,他回不過神。“安東……”
鄧憶愣了一下,默默地看着鍾弦。
“我……想起來了。”鍾弦從地闆上爬起來,拖着疲憊的身子滿頭大汗的爬回到床上。他覺得很不舒服,混身酸痛,随後發現他并沒有換睡衣,還穿着昨天出門時的襯衫。漸漸想起,昨晚他是在陽台的椅子上睡着,之後便沒有記憶。真是昏天暗日的一天。
鍾弦注意到鄧憶卻是穿着一件深藍色睡衣,頭發也是洗過吹幹的,想見這個家夥無論何時都能有條不紊。
鄧憶也随着鍾弦返回到床上。半倚着床頭,望着後者,他們兩個都滿眼血絲。可見剛才隻睡了一小會兒而已。
“想起什麽了。”鄧憶尋着鍾弦剛才的話問道。
“夢裏那個人……的名字。”
“又做夢了。還以爲是我弄醒了你。我剛剛把你從躺椅抱到床上。以爲手法足夠輕。”鄧憶語氣幽默。
“一夜未睡。白天也顯得不像白天。今天是個周末。好日子。”鍾弦胡亂地表達腦子中的想法,忽然又自床上坐起來,開始脫衣服。不管鄧憶驚異的目光,将衣服脫光,跑進浴室,用十分鍾沖了澡刷了牙。穿好睡衣重新鑽進被子裏。“好好睡覺。這才是人生。向你學習。”
“不想講講嗎?你想起的人。”鄧憶靠近鍾弦。
“睡吧。睡着了,才能見到他。”
“那麽說,确實存在這個人。”
“你的好奇心真是可惡。”鍾弦翻身背對鄧憶。安靜了好一會兒。鍾弦忽然問道。“你說你把我的過去都調查的一清二楚了,是真的嗎?”
鄧憶在他身後回話。“怎麽?”
“我的學生時代呢?也調查過。”
“嗯。”
“那你的調查中有沒有發現這樣一個人,可能是我的同學,他大概叫安東。”
“這個名字沒什麽印象。姓安名東,沒注意到這個人。你中學時期樂隊裏的人,我都了解過,沒有叫這個名字的。”
“我也不确定。也可能是外文名Antonio。要知道從小學開始學習外語時,老師就會給我們起一個英文名。大多數人會沿用到大學,甚至一輩子。我的直覺告訴我,這是他的英文名字。”
“如果是英文名,那要好好調查一下了。”
鍾弦回憶了他從中學到大學的同學。似乎沒有一個人的英文名和這個相同或相似。
“想起了他的名字。沒同時想起别的事嗎?”鄧憶問。
“沒。”
“真的沒有?哪怕一個細節。說說看。”
鍾弦實在不想回憶夢境中灰暗的環境與壓抑的氣氛,便言簡意赅地講述了一下。印象最深刻之處是少年的眼睛被打火機照亮的瞬間,很像鄧憶,讓鍾弦在那一刻把他和鄧憶混成一體。他将這一點細節講了出來。
“有想起和他發生過什麽事嗎?”
“一起環遊世界。”
“什麽?”
“他說‘一起環遊世界’。大概是一個願望。我以前比現在還不是人。”鍾弦自嘲。“我會交很多朋友,捉弄很多人。我可能都記不住。但我不會真的投入,也許有些人用心了。”
“一點都沒印象,真是很奇怪。”
鍾弦默不作聲了。他不是一點印象也沒有。他覺到早晚有一天,他會慢慢看清那個人的輪廓,想起關于那個人的很多事情。可是一種難以言說的極度恐懼,也伴随着蘇醒的記憶,侵占着他的神經。一種直覺告訴他,他不可以想起來。那可能是世界末日。他會被痛苦淹沒。
“也許是我殺掉的人。”
他喃喃自語。幾乎沒意識到自己說出了這句話。
直到感覺到鄧憶的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他緩緩轉頭,他們的臉距離如此之近,鄧憶正用一種古怪的眼神看着他。
鍾弦慢慢翻身面對鄧憶,鄧憶的眼神帶着一種光芒,讓他内心開始洶湧。“睡吧。”他垂下眼簾躲避,緩緩閉上眼睛。
“你覺得你殺掉了他?”
“我不知道。如果他還活着,爲什麽沒有這個人的印迹。”鍾弦再次睜開眼睛,再次看到鄧憶的目光。“如果我真的殺了誰。你怎麽做?”
“先确定是不是你腦子的問題吧。”
“别逃避這個問題。你會怎麽做?”
“我不知道。”鄧憶如實回答。“我首先不相信你腦子裏的想法。你想殺的是自己吧,卻總讓自己相信已經殺了别人。唉,我也不知道自己說的是什麽,這邏輯好亂。”
“你别逃避,好好回答我。如果我真的是個殺人犯呢?你會把我送給警察嗎?”
鄧憶不回答。
鍾弦再次閉上眼睛。“我們總愛相信别人對我們講的話,總愛相信承諾。你說過,我可以信任你。盡管我知道,每一句承諾都是當時氣氛的産物,不可以當真。我還是……覺得好想當真。”
“我不會把你送給警察。”鄧憶說。“如果你确實做了那樣的事。我會……讓你自己選擇。”
鍾弦睜開眼睛。“我好想相信一次。”
一次也好。
保持清醒多麽痛苦。
鍾弦讓自己注視着鄧憶的眼睛,以及那眼睛中的光芒。一瞬間他忘了别的事,或者所有事都在這光芒之下褪色。
“你真的不敢嗎?”鍾弦輕聲問。“還是,壓根沒想法。”
鄧憶默然不語。
“真的是怕付出代價?”鍾弦忍不住追問。
“我一直想問你,我會付出什麽代價。”鄧憶思量了片刻後反問。
“還能有什麽代價?一些金錢而已。”鍾弦自嘲地笑。
“沒有别的?”
“有。不過是另外一些金錢。”鍾弦笑着再次翻身背對鄧憶,笑過後眼淚卻忍不住了。如果一個人不相信你,那麽你的真心就是一個天大的笑話。
“我夢裏的那個人,看到他難過的時候,有一瞬間,就好像被一刀貫穿了心髒。若不是我對不起他,何以會感覺得無法挽回的絕望。我的直覺也在提醒,不能讓自己想起來。我一定是爲了保護自己,才忘掉的。”鍾弦對着窗簾說出這許多話,不曉得有多少詞語是說的清晰的,是能被鄧憶聽得懂的。
他覺得他是如此失敗。他追求的東西,沒有讓他得到快樂。反而将他推進了相反的方向。他幾乎就要喪失對生活所有的熱情,如同失去了世界上所有光線。
“隻是一些金錢嗎?”
鄧憶在他身後喃喃地問。
“什麽?”
“我要付出的代價。”
“呃。我這樣的爛人,除非爲了錢,還能要什麽。難道你怕我會奪走你繼承人的位置。”
“你奪不走。我也不是繼承人。”
“你不可能看不懂你父親的用心。”
鄧憶歎氣。“你爲什麽總要提醒别人和自己你是個爲利是圖的爛人。”
“我就是。”
“真正是這樣的人,反而不會說。你隻是想讓自己成爲那樣的人。可你沒法做到。”
“我已經做到了。”
“你做不到。”
鍾弦怔怔地轉回頭看着鄧憶。那個家夥振振有詞。
“你身邊所有人也許都認爲你是這樣的人,沒有人會真的敢對你用真心。但是如果再有第二個人能像我這樣去調查一下你的曆史。就該知道。你不過是爲了躲避童年時期就開始的一次又一次的傷害。你的父親失蹤;你的母親在你十歲之後生病去世;你高中時,曾有一個公開的女友,她在高三時出國了并在全校廣播與你分手;你被人發現偷東西差點進監獄,我調查後确定你是被陷害;你把第一次賣給一個富婆;你最好的朋友在你大學一年級時……”
“閉嘴。”鍾弦翻身而起,“你TM要幹什麽?”
鄧憶表明自己的觀點:“你在逃避痛苦,你以爲做個爛人就可以了。結果進入惡性循環。”
鍾弦張大嘴巴想反駁什麽,卻發現自己竟失了聲。他彎下腰,身體向前栽倒,鄧憶急忙抱住他。“你是,誰?”鍾弦好一會兒才發出聲。“你到底是誰?”
“我們去環遊世界吧。”鄧憶喃喃地說。
鍾弦驚訝地近似驚恐地擡起頭看着鄧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