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弦其實毫無頭緒。
他終于決定主動出擊,是因爲他被一種不知來自何處的不安控制了。那封敲詐郵件,并不是他不安的源頭。這一次敲詐他的理由變了。和一年前拿他不堪往事敲詐的郵件不同。這一次是一段編造的東西。
郵件上說,他殺了小朱,敲詐者握有證據。如果他能付十萬。這些證據就不會出現。否則證據就會被送到警察那裏去。
鍾弦第一反應還是不想理會。他和小朱的失蹤本沒有關系。有什麽好怕的。
奇怪的是對方的要價依然不多,一場殺人案僅敲詐十萬。似乎對錢的渴望沒那麽重。或者說,也有另一種可能性,對方覺得隻需要這個數目,這個數目有什麽意義。但是鍾弦不相信。他的第一直覺,就像大學時期一樣,覺得這些人隻是爲了折磨他,并不真的爲了要錢。
這些敲詐者可能隻是不想讓他有一天安甯日子。
他是何時樹了這樣的敵人。他曾經做過何種事,害過何種人?以至于招來今天的災禍。
他決定主動出擊,找出暗處盯着他的那雙眼睛。
他想到的第一幫手是大科。合作三年,他們在項目上同進共退,信任已經培養出來。雖然最初,鍾弦曾認爲大科不是可以深交的人。但經過時間的長期了解,大科比他預想的聰明的多,也更重情義。
此外,不論歐航還是鄧憶,都還不夠時間去檢驗。
鄧憶,他尤其不想讓鄧憶知道。原因不明。也許是他怕損害剛剛建立起來的兩情相悅的大好局面。什麽時候,一段他渴望的東西,竟變得也是需要他小心翼翼的易碎品。
他願意将敲詐郵件的内容毫無保留地告訴大科,讓他和他一起尋找答案。
大科第一個便會往歐航身上去引導,這個鍾弦也不奇怪。何況這裏面涉及到小朱。他也想聽聽歐航如何說。
“我們每個人都沒有說出全部實情。”鍾弦總結性地說。看着他面前的兩個合作夥伴。
這段時間本該是他們無比高興的時候,三人組之初,就搞定了一個大項目,有了一個非常好的開端。爲他們今後的合作與發展開了個好頭。但是現在,鍾弦顯然高興不起來。
“在李總公司的幾年,讓我們都學會了保留,說好聽點叫保留,實際上就是虛假和撒謊。我們習慣于對任何事都說謊話。因爲這會讓我們安全。鄧憶調查這麽久,查不出名堂。他絕想不到,李總公司的所有人,都不會對他講真話。盡管大家和小朱的失蹤,可能都沒有關系。但是撒謊已變成習慣。”鍾弦說罷喝了口咖啡。他平時很少喝咖啡。咖啡會加劇他大腦的負擔,甚至引起他的頭痛。但是今天,他想讓自己更精神一些。
大科和歐航都默然無語。等着鍾弦繼續說。
鍾弦給了他們足夠的思考時間,然後轉向其中一人:“歐航,你說過,從小朱離職後,你就沒再見過他。”
“這是句謊話。”歐航坦然承認。“你總結的沒錯。我們都沒有實話實說。可能有時是覺得這樣就能避免麻煩。要知道經過李總那個颠倒黑白的無賴,不得不變成這樣,不然無法安生。有時可能什麽也不因爲,隻是條件反射,如你所說,養成了習慣。我見過小朱。”他點點頭,“我确實見過。”
鍾弦又看向大科。
大科疑惑地和他對視:“你問我?我當然沒見過。我就算習慣了撒謊。但對你不會。我對你才沒防備。隻要是我當做朋友的人,我都坦誠相見。不像這個花瓶。”他不忘諷刺歐航,“我早知道他沒一句真話。”
歐航皺了皺鼻子,表示他懶得理大科。
鍾弦再次看向歐航。
歐航主動說:“小朱離職前說他正在跟蹤的一個項目。被公司開除他就失去平台,希望我能和他配合。雖然是一些小活,我也是來者不拒的。小朱後來忽然沒了消息,人間蒸發似的,我也沒多想,其實也沒當回事。後來,就是在鄧警官出現之前,哦,他不是警察了是吧,就是鄧憶出現之前,小朱曾經聯系過的一個客戶,要補貨岩棉,讓報價,是發在郵箱裏的。小朱那時候留給客戶的郵箱是我的。所以,後來你們就知道了,我就冒充小朱去找那個客戶,反正就是補一次貨而已。若能成功,賺個一兩萬。”
“你爲什麽用小朱的名片。”
“不想麻煩去解釋。對方說的清楚,供貨人名單上寫的是他的名字和電話。既然對方隻是通過記錄找到他,并不确定他的樣子。我何必麻煩去解釋?我也不想用自己的名字。我沒有貨源,是在建材市場弄了點樣闆。我不知道小朱之前供的貨是從何而來,估計也是随便買的。我怕如果以後出現問題,會找到我頭上。用他的名片冒充他,一了百了。我隻是想賺一點小錢。”
“這符合這個損人的做事風格。”大科頗有幸災樂禍的意味。
“我那時家裏有事正好非常缺錢,快走投無路,什麽招都可以使。不過,那個難關我已經度過了。現在,我們一起做事,我絕對會拿出一百分的真誠。對你們,毫無保留。”
大科和鍾弦都沒反應。這種冠冕堂皇的話,對他們都沒用。
大科大笑,提高聲音:“别對我們說這樣的話,鍾弦剛說過,你已習慣性的撒謊,還敢拿我們當鬼騙。”
“真的。不珍惜這一次一起合作的機會,我不就是傻嗎?我不想再無目标地亂搞,一個人什麽事也做不成,被錢逼的發瘋似的日子我不想再過。我們馬上就要賺到這筆錢了。光這個項目,按比例三個月後我可以分到十幾萬。我還有什麽可不拿出真誠來讓你們放心?”
“狗是改不了吃/屎。這句名言是爲你量身定做的。”大科說。
“你一直吃/屎。”歐航坐直身體,不再似之前一直忍讓。“你當初是怎麽對小朱的?如果鍾弦不出現。你就是個十足的惡棍。他一來,你把自己裝的人模狗樣,對他大表忠心。大家都是爲賺錢。你又何必标榜自己貶低我。”
大科被歐航如此攻擊,感覺到面子全無:“靠!你還挺能說。那就把敲詐的事說清楚。别裝作你一無所知。”
“李總被敲詐那事,我知道!我實話實說,我當時就知道。但我不知道這是小朱幹的。”
鍾弦一直攪動杯子中的咖啡,此時勺子忽然掉到雲石桌面上。另外兩個人都看向他。
“李總确實被敲詐過?”鍾弦撿起勺子。
“是的。”歐航望着他。
大科向後靠在藤條椅背上說:“你怎麽知道的。我們可一點都不知道。”
歐航隻是猶豫了兩秒鍾,大科便開始諷刺他。“又在琢磨什麽?打算編什麽謊話。”
“不是。我是不知該怎麽和你們說。其實是李總親口告訴我的。”
“他告訴了你?”鍾弦盯住歐航。
大科笑道:“我想起來了。李總以前是對歐航很好。歐航曾在公司做行政的。鍾,在你來了之後,他才轉成業務。李總那時是對他又信任又疼愛。”
“疼愛個屁。”歐航說。“他對誰不都是一副關心備至的虛僞樣子。我以前還向他請教,如何能随時随地的做出熱情洋溢的表情,讓任何人都能感覺到你很真誠,被你打動。他說這是練的。花天酒地幾十年就這麽練出來了。他特别知道如何收買人心,這你們都領教過。他對我,我一開始也以爲是格外喜愛和信任。屁。他不會信任任何人。他之所以對我說起過,是因爲,他竟懷疑敲詐他的人是我。因爲,公司裏的人我的時間最久,對他的事也最了解。”
“他懷疑你敲詐他?”大科笑的腰都彎了。歐航莫名其妙地看着他。鍾弦隐約知道他笑什麽,大概是因爲大科懷疑敲詐鍾弦的人也是歐航。
“那麽,那麽是你敲詐的李總嗎?不會又是假借小朱的名義。是不是又是通過電子郵件,反正你剛才不是說和小朱共用一個業務往來郵箱。小朱本人知情嗎?”
“你笑個媽蛋。當然不是我幹的。”
“怎麽證明。”
“你又怎麽證明我不清白?”
“你有什麽理由爲自己辯解。”
“一個理由足夠。我,我有那個膽嗎?”歐航來回打量兩個同伴。“你們也太高看我了。我被錢逼瘋的時候,也沒敢去犯罪。”
鍾弦說:“那你覺得可能是小朱嗎?”
歐航又猶豫了。
“爲什麽不直接回答。”大科嘲笑地看着他。
“如果是他一個人,我覺得不可能。除非他有同夥。他隻是被利用。”
“何以見得,他一個人不能幹嗎?不過就是發個郵件而已,又沒什麽技術難度。而且他好像也很缺錢。”
“不。他和我一樣,窩囊,根本沒那個膽。而且他更沒頭腦。”
“别總把别人,也别把自己想的那麽笨。小朱我們都覺得他很孫子,可照樣騙了個不到20歲的小姑娘,還搞懷孕。這不也是本事?”
“李總往小朱的帳戶轉了18萬。注意這裏。”鍾弦打斷他們。“李總辯稱是給廠家的貨款。爲了不開發/票避稅,所以從私人帳戶轉款。至于他爲什麽不直接轉給廠家。他說當時是因爲廠家由小朱負責聯絡雲雲。”
“真的是直接轉到小朱的帳戶。小朱是實名敲詐嗎?有這種膽量?”
“這就是奇怪之處。”
鍾弦想了想又說:“會用什麽事敲詐李總呢。”
大科立即說:“還用說來。肯定是他和陳康的事了。包養小三。他老婆知道的話,他就斷了财路了。”
鍾弦望着歐航。歐航卻并不表态,好像是思索着什麽難題。“你覺得是不是這個事?”鍾弦說。
歐航緩緩地搖頭:“我不知道。”
95
傍晚時分,鍾弦頭痛發作。他臨時去了醫院。他匆匆和大科與歐航告别,開車去了港大醫院。
醫生推斷他可能是腦震蕩後遺症再次發作。他頭一晚喝酒喝大,今天下午又喝了一杯咖啡。這可能就是主要誘因。
“你是什麽時候受的腦傷?”醫生問他。
鍾弦搖了搖頭,忽然想起:“前一段時間被車撞了一下。不嚴重。”
“什麽時候的事。”
“兩個月前。”
醫生望着他,搖了搖頭。“不對。你頭骨上有個舊疤。至少幾年了。”
鍾弦愣愣地看着醫生。他不記得。但這麽重的傷,他不應該不知道從何而來。
“做個腦CT吧。”醫生說。給他開了個單子。
“我不記得受過這傷。”
“可能是你前幾年發生的,腦子受到嚴重撞擊,你短暫性失憶了。這在腦震蕩患者中很常見,大腦受傷時期沒有記憶,受傷之前的記憶不影響,痊愈之後的記憶也沒問題,還能和之前的連貫在一起,也不會影響生活。”
鍾弦有點沒聽懂。“你的意思的。我确實受過傷,我的腦子可能是受了很嚴重的傷。但是這些我都忘記了。忘記的是受傷這段時間的記憶。我頭骨上這個舊傷,你估計是多長時間痊愈的,我是想知道我忘記了多長時間的事,一個月,一個星期?我并沒有哪一段時間是空白的呀。”
“這個說不好。大多數都隻忘記受傷那幾個小時的事。完全忘的一幹二淨的也比較少見。”
鍾弦拿着CT單走出醫生辦公室,前往CT檢查區。他感覺到強烈的惡心和頭暈,便在走廊拐角的椅子上休息了片刻。在身體上痛苦不已的時候,他滿腦子竟都是鄧憶。這真是一件奇怪之極的事。
他從未用如此快速的時間,去信任和依賴一個人。他從未對誰的需要,來得這麽自然而然和強烈。他們真的從來沒認識過嗎?
如果醫生說的沒錯。他忘記了什麽?
‘你幹嘛坐到後面去?’
‘你和那個富婆睡了?’
‘呵,憑什麽這麽說?’
‘你真惡心。’
‘坐到前面來。我帶你去兜風,吃牛排,逛夜店,你不一直想考駕照,給你練,你用寶馬X5練車,牛吧?’
‘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坐你的車。我們以後絕交。’
‘你有完沒完了。’
‘請你開車看路。我不想和你一起死。’
光線漸漸明亮,鍾弦憤怒地看着後座上的人,那個酷似鄧憶的少年一臉鄙夷地看着車窗外,不肯與他對視。他想不起他是誰,隻覺得自己是如此憤怒和委屈。
‘我爲什麽這麽做?不都是爲了你!’
鍾弦猛然驚醒。是保安在搖他的肩膀。“門診下班了。”鍾弦從座位上站起來,他錯過了CT檢查的時間。
他的頭痛減輕了一些。他拿着單子,搖搖晃晃地去了停車場,上了自己的車。他從車子儲物箱裏找到一瓶止痛片,又找了一盒百憂解。他思索片刻,選擇吃了後者。
五分鍾之後,他感覺開心了很多。可是他怎麽也想不起,他爲什麽會在這個停車場中,更加想不起他要去哪兒。他覺得他有件重要事要去做。但是無論他怎麽敲打腦袋,他都想不起來。
一陣惡心湧上來。他勉強将它壓下去。
他在駕駛位上閉着眼睛休息。等待腦子恢複正常。等待記憶力回來。
鄧憶。
你來自何處。
再次有記憶。他正坐在一處草叢中,後背靠着他車子的前輪。他緩緩睜開眼。不曉得自己這是在哪裏,又怎麽跑到這裏。
過了一會兒,他才明白,這是鄧憶家别墅的後面。他竟将車子開到這裏,停在别墅車道旁的草地上。
天又黑了。
從這個角度看,别墅裏沒有什麽燈光。鄧憶也許不在家。他的父母也沒有回來。夜風吹過頭發。遠處依然是車水馬龍的聲音。
鍾弦不知道自己爲何淚流滿面。他的頭痛已感覺不到,他的心痛卻空前劇烈。
他拔電話給鄧憶。
“我有一句話要告訴你。”他說。“你會覺得是非常可怕的一句話。”
然後,後面他說了什麽,他忘了。
再次有意識,看到鄧憶站在他面前。他急忙從地上爬起來。
“又喝多了嗎?”鄧憶望着他說。
鍾弦搖頭。“一杯也沒喝。”
“這種狀态還說沒喝?”
“腦震蕩後遺症。你知道的。犯了。”他站不穩,差點摔例。鄧憶沒扶他,雙手拽拽地插在褲兜裏,審視着他。
“你讨厭我嗎?想和我絕交嗎?你不用說出來。我替你說。”鍾弦說着後退靠到車門上。
鄧憶從口袋中取出一包紙巾,取了一張上前擦鍾弦的眼睛。“把自己弄得像個精神病似的。”他說。“哭喪嗎?”
鍾弦這才發現自己一直在哭。“我要告訴你,我不得不告訴你,它在我心裏面,我就要裝不住了。我要告訴你一句可怕的話。”
“别說了。我送你去醫院檢查。”鄧憶把他從車門旁拉開。
“我剛從醫院出來。你要聽我說完。我從來都沒告訴過你。”
鄧憶略作猶豫,拉着鍾弦向别墅裏走。“一句可怕的話。你剛才說過了。”
鍾弦走到一半卻不肯走了。他抱住鄧憶的一隻手臂,眼睛在鄧憶的肩膀上蹭了蹭。可是随後他的淚流的的更兇了。“你還記得嗎?我做的一切,都是爲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