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
一切如斯。
鍾弦追着一個背影,在一條長長走廊裏。那白衣的背影從容自若地前行,然後轉身,拐進了走廊一側的一個房間。鍾弦追過去,看到那不過是個空門,門裏面是無盡黑雲……
一覺睡到日上頭頂。光線投射進來,穿過圍幔,原本不明顯的燙金花紋,此時卻在眼前因濾光形成許多淡色的線條,影影綽綽。
醒來時,酒力還略在。鍾弦滿眼金光燦爛。一時疑惑萬分,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然後看清自己身處在一張歐式的大床之上,陽光之下,将奢華盡皆展現。便豁然想起這是在鄧憶的床上。
鄧憶卻不在身邊。床上隻有鍾弦一個人發愣。
每次都是如此。
也許那個家夥就是要如此,等到他徹底睡着就離開,或許也像大科,隻喜歡夜色下的鬼魅風情,卻不願和每一個玩伴見到第二天的太陽。
他白天的一面隻屬于心中唯一的那個人嗎?
鄧憶也有這樣的精神領域嗎?男人的身體永遠不值錢,精神卻在自己都攀不到的高度。
可是鄧憶卻又不像大科,他連身體似乎也絕不輕易揮霍。但也許,他隻是在别的地方揮霍。
醒來時見不到的人,
鍾弦覺得自己應該明白了。也應該習慣了。
可是還是忍不住不開心。
這次是在那個家夥自己的家,他能跑去哪裏了?
不必看表,隻看這勁道十足的陽光,便也猜得到時間應該已過十點。
鍾弦翻身時,驚覺手铐還在,手腕也生痛,應該是昨晚被拉傷了。鍾弦用兩隻手互相揉搓手铐旁邊的皮膚。他對鄧憶這個惡作劇深感不可思議。這個家夥雖然已經不做警察了。卻還保留着手铐這些警用品。似乎能從中得到某種滿足。鍾弦懶得繼續推敲下去。
他決定等待鄧憶出現。
閉目片刻。醒來前的那個夢讓他有點神情恍惚。這一次确定是夢,不用再懷疑會是回憶的片段。
不由的想起一件他從不去碰觸的事。剛剛起了這個念頭,他便急忙搖頭,将它趨趕掉。他不想憑白增加心靈的負擔。
回想起昨晚睡前的那一幕,尤其是關于李總的那一段,便不勝唏噓。他萬沒想到鄧憶會調查到他的前老闆李總頭上去。
無論他和大科以及歐航對小朱的失蹤做過多少種猜測,卻從來沒有向李總身上想過。
李總會是那樣的人嗎?
有什麽不可見人秘密,以至于他要把小朱搞掉。讓他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想來,李總也不是一定就做不出這種事。他能娶不愛的女人,隻爲财富。他應該也做得出别的不尋常理的事。如果有人威脅到他,他會怎麽做?
他有什麽不能被人知道的秘密呢?
鍾弦想到關于李總的一件私事。卻又覺得不至于到需要殺人滅口的地步。便又搖了搖頭。
躺在床上四處打量。天花闆上是一幅宗教圖案。昨晚一起觀看的顯示器,被金屬伸縮臂懸在一根淡金色床柱的頂端。
透過床幔,依然看得出這房間甚是寬敞。有兩個大窗子。一個向東,一個向北。東向的窗子旁邊放着一張長方形的寫字台,是房間内唯一有現代感的家具。牆上錯落地挂着許多漂亮的金色相框。裏面是鄧憶從小到大各個時期的照片。
這些照片引起了鍾弦的強烈興趣。
他揭開床幔,跳下床。逐一打量那些照片。
靠近房門的那張照片,是一個四五歲的孩子,看起來甚是乖巧。笑眯眯,眼睛清澈之極,如同未曾污染的高原湖水。
之後的所有照片,無論是七八歲,還是十二三,照片上的人都嚴肅之極,沒有笑容。也許是少年時期喜歡耍酷。
鍾弦斷定這些照片,一定是鄧憶母親挂的。以他的感覺,鄧憶本人未必願意把自己的房間弄得像成長博物館。
看完了照片。鍾弦心中隻有一句話。真是幸福的人!
這麽完美。出生于這樣的家庭,大概從來沒有受過苦,沒有缺過錢,沒有受過罪。
這樣的人,怎麽會有機會成長,隻應是白癡才對。
人擁有什麽就不珍惜什麽。
也許正是因爲太幸運太順利,生活裏到處是陽光,他反而想去做警察、做偵探,去接近黑暗。并把追逐神秘當成有趣的生活目标。白癡。
他大概不知道大多數人,像鍾弦這樣的大多數人類,都在拼命想逃開貧窮,想避開困難。他在走着與大家相反的方向。
看來,不吃到苦頭。便不會明白。這些道理不是聽别人講就能明白的。
我們不是一路人。
鍾弦笑起來。
鄧憶在他心中曾形成的難以割舍的感覺。此時他隻覺得可笑。
他覺得自己可笑的如同傻子。
他忽然明白了。鄧憶對他存在的緻命吸引力。隻是因爲他們是地球的兩極。
人的氣質,由成長的每一步形成。即使當時他還不知道鄧憶是何出身,卻依然感受得到那份正負兩極的吸引力。那是一種難以言說的缺憾的互補。
正因爲他的成長期,與這個白癡的有錢少爺完全不同。他渴望的不過是彌補那份他永遠不可能擁有的快樂。
這種需要是什麽?
這種情感是什麽?
他已經找到吸引力産生的密碼了嗎?
他可以解碼了嗎?
他在衣帽間的台子上,找到自己的錢包和手機。手機昨天就被他調成震動狀态,現在幾乎快沒電了。屏幕上有大量信息進入的提示。微信上,是大科和歐航發來的許多消息。
他快速浏覽了一下。沒有什麽緊急事務需要他回複。
思索片刻,他給大科發了條信息。
[李總被人敲詐的事,你知道嗎?]
然後他去浴室洗漱。将身上的酒氣與對鄧憶的想法全部洗掉。鄧憶的浴室裏擺了許多瓶瓶罐罐,架子上整齊地放着一套用具,下面貼着一張紙條‘此套裝姓鍾’,鍾弦想起這是他昨晚用過的浴泡和牙刷等物。想不到被鄧憶擺放的如此整齊,如同軍人般利索。
正在刷牙時。手機震了一下。鍾弦以爲是大科回複,打開看。竟驚訝地發現是李總發了條微信給他。
[節日快樂。]
從他離職以來。他沒有和李總有過任何聯系。
鍾弦在手機中查詢,發現今天除了是國際減少自然災害日外。各國沒有任何節日。
大科一直沒有回複。想必是在睡覺。也許他昨晚在哪裏玩了一夜。可能歐航也和他一起去鬼混了。
這都是常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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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弦整理好身上的絲綢睡袍。不過就是把它在身上披好,并系上帶子。以讓自己不緻于太不像樣。被铐了一夜,他對這手铐似已習慣了。兩隻手總是如此親近的合在一起,即顯得謙卑可笑,又另有一番人生感受。如果真的犯了罪,就會永遠是這個狀态了吧。
身上的枷鎖,容易看到,容易解決。心裏的呢?不知它在哪裏,更不知要用什麽鑰匙打開。
鑰匙?
鍾弦在房間裏轉了一大圈。他決定不在等待鄧憶出現。
推開卧室的門,進入二樓走廊。
眼前出現了奇特的畫面。陽光從很多個窗子照射進來,這别墅一共有四層,地下一層,地上三層。地下室不出意外應該是車庫與娛樂室。一樓爲門廊是主入口與客廳相連,此處挑高的空間貫通上下三層,讓會客廳看起來十分寬闊雄壯。一樓确實主要以中式風格爲主,彰顯主人的底蘊與财富。昨晚醉酒之中鍾弦并未仔細觀察過。
他昨晚曾諷刺這别墅裝修糟糕,但其實他心中并不這麽想。這是他見過的将中式與歐式融合的最徹底的一種設計。他也不禁去想像,夾在兩個都如此強勢的父母之中,對鄧憶的成長到底造成了怎樣的影響。
他沿着樓梯走下去,四處打量,還是沒看到鄧憶。也沒看到其它人,這種别墅裏總該有個随叫随到的家政服務人員才對。一個阿姨保姆之類的随時帶着圍裙在四處打掃。竟然沒發現。
鍾弦找到了别墅入口處的那張U型沙發。
在昨晚淩亂的記憶中。他清楚地記得鄧憶将手铐的鑰匙扔到了沙發後面。他趴到地上,像個松鼠一樣,開始尋找鑰匙。
再次擡頭的時候,他發現大廳的另一端,有一張暗紅色的古香古色的中式陳列架。他頓時放棄了尋找鑰匙,快步到那陳列架前打量。
他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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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憶出現的時候,鍾弦正蹲在沙發下面發呆。
鄧憶坐到沙發上,饒有興趣地看着他。“在抓老鼠嗎?”
鍾弦注意到鄧憶穿了一身運動短裝,手臂上挂着一個記步器。“你……去跑步了?”
“嗯。”
“每天早上都跑?”
“雷打不動。”
“就算昨晚沒怎麽睡,也要堅持?”鍾弦一屁股坐到地毯上。他忽然想通爲什麽每一次他醒來都看不到鄧憶。他竟爲此胡思亂想、感慨人生。“你生活好有規律。每天早起不痛苦嗎?”
“快一年了。現在真成了習慣。你身上缺乏肌肉,應該鍛煉。”鄧憶展示他受過傷的那隻手臂。“如果不如此堅持,我就不會恢複的這麽好。在健康與懶惰之間,應該不難選擇吧。”
鍾弦向鄧憶伸出手:“我酒醒了。放了我吧。”
鄧憶不表态。
“打開呀。”
鄧憶站起來。“我去沖涼。”
“喂。别鬧了。我火大了。”
“我昨晚說的話還有效。你彈吉它給我聽。我就給你打開。沒有第二個辦法。”鄧憶邊說邊向樓梯走去。
鍾弦盯着他的身影。
到了二樓,鄧憶在欄杆那裏停住,轉過身雙手搭着欄杆,望着鍾弦大聲說:“有件事,大概你想知道。黃潔的事解決了。”
鍾弦擡頭看着他。一時不明白他在說什麽。
“黃潔?”
“怎麽?忘了?你當時不也非常關心嗎?這麽快就忘了。你好奇怪。我還以爲你這一周是因爲太忙,才不再過問她的事。我這一周可是想盡了辦法,終于找到了她的外祖,就是她姥爺……”
鍾弦才反應過來。“你說的是小朱的女友?”
“是哦。那個可憐的小姑娘被你忘到腦後去了?”
鍾弦尴尬地笑了笑。他确實忘了。當他看到那個女孩時,曾内心觸動,想給予幫助。但從他真實的想法來講,他并沒有比鄧憶更熱的心腸,也不想給予更多的同情。生活中的苦難在他看來都屬平常,何況這苦難還源于自身的愚蠢。加之他忙于工作,真的是完全忘記了。
說到底,他并不覺得這件事有多麽驚駭。
“你找到了她姥爺?”
“嗯。老人家已經趕到了SZ。表示願意照顧她。等她出院就帶她回老家。不過,也是快七十歲的人了。”
“嬰兒呢?”
“沒了。黃潔放棄搶救。”
兩個人互望,誰也沒有再說話。
“這都是成長的代價。”鍾弦總結性地說,他趴到地上繼續找鑰匙。鄧憶則轉身走進二樓的房間。
魯班獎。鍾弦望着地闆喃喃自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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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手機一直在響。”鄧憶從房間出來時,手裏搖晃着鍾弦的手機。他已經沖了涼,換了一身白色的休閑裝。整個人看起來清爽帥氣。
鍾弦從沙發下面縮回頭,翻身坐起。
鄧憶在二樓望着他發笑。
二人隔着一層樓的距離,鍾弦覺得等到爬上樓梯拿到手機,估計也不會再響了,所以不急不忙地站起來。卻看到鄧憶将手機放到二樓欄杆旁的一個小筐中,小筐下降,降到一樓離地一米左右的位置停住。鍾弦從筐中拿出自己的手機。打量那小筐,大概是某個花店的花藍被改造成了這種用途。這種做法很像孩子們玩的小發明。
手機一直在響。一個隐藏的未知号碼。鍾弦疑惑地接聽。
裏面傳來一陣電子模拟人聲。
“你有新郵件。請到郵箱查看。錯過時間,後果自負。”
鍾弦疑惑萬分。
鄧憶此時也從樓梯走下來。“誰的電話,你的表情好奇怪。”
“不知道,大概是推銷的吧。現在都改用隐藏号碼來騷擾客戶了嗎?”
鄧憶走到身邊時,鍾弦收起手機,坐到沙發上。
鄧憶将手中的一杯橙汁遞給鍾弦。
鍾弦不接,故意表示雙手被铐着不方便。鄧憶便笑着将果汁放到茶幾上。
“你的家白天看起來比晚上要出彩。你父母去哪兒了?”
“他們每年這個時候,要去北方拜佛。”
“那恭喜你。能鬼混幾天了。”
“我很少住這兒。他們不在,我來幫忙照顧房子。”
“那你平時住哪裏?”
“前面過兩條街,有一間小公寓。租的。我買不起。不過,挺好的。”
鍾弦露出不解的表情。“你有什麽毛病?真不花你爹媽的錢?”
“我說過了我父親在這件事上是非常堅決的。對我的要求就是——他的錢和我沒關系,我隻能花自己賺的。我成年了就要出去。”鄧憶笑呵呵。
“這是老一輩的教育理念吧。不過能做到這一點的父母可不多。你父親也不是一般人。他做什麽生意的?”
鄧憶沉吟一下。“其實我也說不清,我不喜歡從商。所以繼承不了。他确實爲這件事對我不滿。”
“你不可能不知道他做什麽生意吧?”
“貿易呗。機械輔料之類的國際貿易。我說過我不喜歡商業,更不喜歡談論我父母。你總是挑戰我的底線。再警告你一次。”鄧憶笑道。
鍾弦頓了頓,直視着鄧憶直截了當地問道:“搞機械輔料生意,會獲得魯班獎嗎?”
鄧憶還在笑。他的眼睛眯成縫隙,但鍾弦依舊看得到深藏其中的眼珠不易察覺地轉動了一下。“什麽獎?”
鍾弦指了指陳列架。密切地關注着鄧憶的反應。
“不清楚。”鄧憶說。“我對他的東西,不感興趣。或許是他得過的。或許是别人送的裝飾品。或許是客戶的禮物。那個獎是什麽玩意?”
“中國建築工程行業最高榮譽獎。”鍾弦說。
“噢。好像和你的行業相關,怪不得你注意到。我從來沒注意過。别再談論我父親了。不然我要發作了。”
鍾弦沉默。
“你打算整個周末隻披着一件睡袍度過嗎?隻要你答應彈一首,就能重獲自由。”鄧憶笑呵呵地說。然後坐到鍾弦身邊,摸了摸他的手铐、又摸了摸他的手。
鍾弦無法讓自己集中精神,他不停地在走神。
鄧憶忽然攬住鍾弦的肩膀時,後者才回過神來。“幹什麽?”
“你這個樣子挺誘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