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航愣了。
他張大嘴巴,表情凝固了五秒之後,用一隻手捂住額頭。然後從指縫裏望着鍾弦。那副模樣,頗像電影明星在耍帥。
“敲詐……你被敲詐過。”他若有所思,慢悠悠地說。“會是誰呢?”
“别裝了。”大科保持着獰笑的表情。
“不是他。”鍾弦此時開口,眼睛盯着杯子。
大科疑惑地看向鍾弦。大概是想不通鍾弦何以如此肯定。
“這不是他的方式。”鍾弦的解釋輕描淡寫。
大科尤不甘心地對歐航說:“換你去陪高總,行不行?你不是帥哥嗎?那就施展一下吧。我和鍾弦已經打開局面,你不付出點什麽?還覺得自己分的少嗎?”
“陪就陪。”歐航反而一臉興奮。“這算什麽。我長了一副好模樣,還沒派上過用場。”
“陪?你也是白陪。”大科說。“你連個女人都搞不定。”
“那是我有責任心!”
鍾弦昂頭幹掉一杯酒。另外兩個人一時間都看着他,沒有再說話。
酒精在血管裏燃燒,鍾弦緩緩擡起頭說:“你們到現在,還以爲能成功的人,是沒有底線的人。和那些怨天尤人在背後妒忌别人的失敗者有什麽區别?你們以爲甲方乙方那些身居要位的人,都是些斯文敗類……”他忽然發現,要将一個簡單的道理說清楚,竟并不容易,他搜腸刮肚找不到一個直中要害的詞。“你們并不知道問題的核心在哪裏。如果隻是陪一陪就得到訂單,這世界上豈不是人人都發了财?”
82
午夜時分,鍾弦不顧大科和歐航勸阻,跳上車子,不惜酒駕,開着車在街上狂奔。他承認自己終于喝多了,他的車子前進的方向讓他離自己的公寓也越來越遠,他的眼前漸漸出現了一條奇特的道路,街上的路燈如此明亮,似有雪花不斷在燈光間飛舞。
但見鬼。怎麽可能有雪花?
再次清醒時,他已将車開到鄧憶家附近的那個寂靜路口。
上一次他曾在這個路口醉死過去,被鄧憶送去了醫院;這一次他還是醉熏熏,他打不通鄧憶的電話,鄧憶的微信又沒動靜。
他不隻陪過老女人,也陪過男人。
他覺得鄧憶也許用這一星期把他的全都曆史都查出來了,不然何以不再理他。
他覺得自己簡直是個無法拯救的垃圾,怎麽配被鄧憶繼續答理?
可是他的心,從未有爲誰悸動過。從沒有真正而盡情地循着自己無名的願望揮霍過。他可不可以用這個理由打動對方。
剛把車停好。手機響起,是鄧憶打回電話。鍾弦盯着那個名字,等到響了第四聲的時候,正要接,電話卻停了。鍾弦急忙回拔。
“我今天一直在忙,手機沒信号,剛剛回到……”鄧憶在電話那頭解釋。“喂,你在聽嗎?”
“你,在,哪兒?”鍾弦努力穩定語氣,但酒勁讓他聲音飄忽不定。“隻要沒離開地球就都有信号,除非你上天入地,你是飛到外太空了嗎?”
“你喝多了?”
“我,要,見你。”鍾弦說。“現在。沒有理由。不許找理由……”
“呃……好吧。你别動。不找理由,我去找你。”
不知過了多久。鍾弦激靈一下醒了過來。鄧憶還沒到。酒的後勁再次上湧,他頭暈的厲害,天和地開始旋轉倒置。他迷迷糊糊地将車座的靠背放平到最大角度,将身體在座位上伸直,頭後仰時,他看到車子的天窗。此時通過天窗是看不到夜空的,視線全部被街道上空濃密的葉子遮住。除了漆黑,一無所視。但他的眼前卻出現了很多畫面。
酒精在他的身體裏奔流,他仿佛能聽到酒精撞擊血管的清脆聲音,他的手腳漸漸酥麻,他的身體漸漸騰空,他的腦子中漸漸彙集出一首雄壯的交響樂。
鄧憶既然已經答應,就一定會來,鍾弦告訴自己不必着急,隻管安心欣賞他腦子中的音樂。
那些葉子在他耳邊搖晃。
有人仿佛在和他耳鬓厮磨。
“我不能像你這樣……”交響樂中混雜着一陣細小的聲音。
他轉頭向後看。車後座上漸漸明亮,酷似鄧憶的少年低垂着頭。
“看來我又做夢了?”
“我不能繼續。”
“好吧。無所謂,你是誰?這次可以聊一聊嗎?”
“你沒有底線。我們不是一路人。”
“什麽意思?!”
“你不看路?”
“什麽意思?”
他的耳中忽然聽到奇怪的聲音,有東西撞到他的車上。急忙轉過頭,一輛巨大的怪物似的貨車,仿佛從天而降,帶着它濃重的陰影,向他們籠罩過來。
驚恐萬狀之中,還不待做出反應。那陰影與貨車又忽然消失了。
驚魂未定的鍾弦急忙回頭。後座上的少年鄧憶還安然坐在那兒,在漸暗的光線中,忽然微笑起來。
“你到底是誰。”鍾弦說。
少年隻管微笑。他的身影随着逐漸抽離的光線緩緩消失,“再見。”他說。
“再見。”鍾弦下意識地跟着他說。禁不住伸手一抓。隻有空氣。
鍾弦猛地坐起來。有人在敲他的車窗。
他降下車窗,看到一個人影站在車窗外的黑暗中。他不想打開車燈。這種黑暗讓他覺得安全。
“……你是?”
“我是警察,抓酒駕的。”
鍾弦不由地向左右看。“我的車……是在行駛中嗎?”
“你覺得呢?”
“好像是在天上飛吧。找航空管制來,和你交警有毛關系?你管不着。”
“你若是在天上飛,那你覺得我現在呢?隻要是酒駕,飛到天上我也照抓。先關你一個月。把手伸出來。”
鍾弦鬼使神差地把雙手伸出去了。本以爲隻是個玩笑。但一副手铐橫空出現,真的把他铐住了。手腕上一陣冰涼,鍾弦愣愣地縮回手,低頭注視。“閃閃發亮很可愛。是鉑金的嗎?鄧Sir。”
“你喝多少酒?才認出是我?”
“一開始就知道。我在逗你玩。上車。”鍾弦說着笨拙地打開車門,将被铐在一起的兩隻手搭在鄧憶的胳膊上。借此确認這人是真實存在的。“跟我走。”
“你醉成這樣。要去哪兒?”
“回家。”鍾弦的兩隻手死死抓緊鄧憶的胳膊。因爲手铐的存在,他一時覺得自己像攀在樹枝上的松鼠。“那不是夢……我才明白。可能是我忘掉的東西……也許是我……我犯罪。”
“你才知道你犯了罪?你罪惡深重着呢。”鄧憶邊說邊打量鍾弦。“你醉的這麽厲害?就這樣開車過來的?上次住院還沒住夠?”
“我不能……想,不可以……我知道。我向你自首吧。”
“不錯。你真的知道你要說些什麽?”
“不能回憶。不能。”
“算了。跟我回家吧。”鄧憶将鍾弦從駕駛位置上拉開,像拎小雞似地将他塞進車後面的座位上,再返回到駕駛位上去發動車子。鍾弦在後座上沒能坐穩,車子啓動時,他倒栽蔥似的倒下去,滾到座位下面。
他竟聽到鄧憶的笑聲。
車子離開路口,駛進園林别墅區的入口。
盡管醉酒,鍾弦的心中卻無比清楚。鄧憶要帶他回家?他的家?他父母的家?
他努力想讓自己清醒如常,盡管知道這不太可能辦到。他現在這個樣子可怎麽是好。
正焦急間,他忽然墜入雲霧裏。一些畫面彈入他的腦子。
他和鄧憶坐在大學教學樓的樓頂。呼嘯的風穿過他們的衣服和頭發。
“把我推下去……”
“呃?”
“推。”
“搞什麽?”
正疑惑間。鄧憶已經跳下去了。鍾弦急忙去抓。沒有防備自己也倒栽蔥一樣跌落下去。他驚恐萬狀。眼看就要在空中抓住鄧憶,水泥地卻也近在眼前,無可避免地他要臉先着地了。不由地絕望地閉上眼睛。
地面竟是軟的。他的身體在上面彈了幾彈。驚訝地睜眼。發現鄧憶正在脫他的鞋子。他晃了晃腦袋,視線中他正昂面躺在一張華麗的U型金絲絨沙發的一側。
“這,是,你家?”鍾弦想翻身起來好好打量一番。鄧憶卻抓住手铐再次把他像拎小雞似的從沙發上拎起來。拖着他向房間裏面走。
“疼疼!你大爺。”
“你罵我?醉成這德性?”
“手铐……給我打開!你敢玩老子。呀……手要斷了!”
鄧憶本已掏出了鑰匙。聽到鍾弦像個炸毛雞似的聲調高昂,忽然就擡手把鑰匙扔了出去。鑰匙落到沙發後面。“你提醒我了。咱們玩玩。”
手腕上傳來的疼痛,有效地讓鍾弦清醒了幾秒。他正在被鄧憶拖上一個鋪着地毯的環形樓梯。忽然明白自己哪裏惹怒了對方。
“我剛才聲音太大了嗎?是我表現不好,我向你道歉,是不是打擾了你父母?”
鄧憶不說話。把鍾弦硬生生拖上了二樓。二樓有一間敞開着門的卧室,鍾弦被扔進去,臉朝下跌到地毯上。
鍾弦的意識登時又天旋地轉起來。一個畫面跳到他的腦子裏。
鄧憶穿着大學時期的校服,抱着一把吉它坐在夕陽西下的草地旁。“樂隊?别鬧了。我不行。但我願意……幫你。”
鍾弦忽然感覺到一陣錐心疼痛。不是來自于他被手铐勒傷的手腕,那疼痛仿佛盤旋在天地間,自然而然地就在那裏,隻是等待機會鑽進他的身體。此時它從地面上,穿過地毯,穿過他的肚子,最後占領了他的心髒。這種痛苦讓人難以忍受,僅僅感覺到了一點,他就急忙要逃開。
他拼命遊泳,像逃離惡夢一樣。
這隻是惡夢。他得弄醒自己。
他醒了。現實果然很舒适。他還趴在地上。地毯很軟,竟是羊毛的。一大片白色帶一些淺灰的圖案。鍾弦覺得自己像是趴在一頭奶牛的背上。沐浴着母性與草原的野性光輝。但他心裏卻開始委屈。因爲鄧憶蹲在他面前,眼神像看一個瘋子。不,是像看一個罪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