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濃重。
疲倦濃重。
意願卻并未因此削減,依然像酒精一樣濃烈。
鍾弦半靠在陽台的躺椅上,眼睑低垂,醉意與倦意交雜襲來,可是他還是堅持着。鄧憶正立在陽台窗梭的邊緣,欣賞外面的夜景,看起來興緻正好,與鍾弦的睡意沉沉形成鮮明對比。
已經下半夜了。
他們進行了許多話題。零零散散,不停跳躍的話題。從童年到工作,從身邊的人、細碎小事到印象深刻的挫折與見聞。想到便說,不去考慮是不是合時宜。
也許是酒精作用,也許是他們已熟悉。誰也不覺得忽然冒出一句古怪的話,有什麽了不得。
“你以前……嘗試過嗎?”鄧憶在兩人讨論窗外的繁華夜景時,忽然低聲提問。他的聲音飄忽的很,鍾弦幾乎沒有聽清他說了什麽。隻是隐約聽到一個詞。
“嘗試什麽?”
鄧憶吱吱唔唔起來。鍾弦便有所預感了。
“我像你以前的哪個朋友?”鄧憶問。
“這個,不好說。”
“你和他……也會像現在我和你嗎?”
鍾弦眯起一雙睡眼望着鄧憶。後者的眼睛在不分明的夜色中根本看不清。爲了方便觀看夜景,陽台上沒有開燈,客廳的燈光也被調暗,削減了鋒芒,從他們身後投射過來的柔和光線,還是足以把他們的臉孔埋進更暗的陰影裏。
“你是指……”
鄧憶點頭。超級緩慢地點頭,好像同時在思考自己該不該這樣點頭似的。
“他是,純朋友。”鍾弦下意識地說,很快他想到根本不該解釋這種事。“你給我的熟悉感覺,隻是在我們相識的最初有那麽一點點。我仔細想過很多次。我們沒有認識過。”
不知不覺間,他們不再講話,一起看陽台外的夜色。
鍾弦想到在他和鄧憶有限的幾次單獨相處的時光裏,他們不看電視,也不看手機。現在不講話時,也不看彼此,望着窗外一起發愣。
他曾一時間又開始懷疑,鄧憶是不是真實存在的。怎會有人和他一起沉默會如此自然而然。
鍾弦不曉得自己今晚爲什麽會困頓成這個樣子,十分想倒下便睡。獨自一人在家時,他總是難以入睡。
安甯感,像一床舒适的棉被,從他的心裏升起,慢慢籠罩住他的全身。他放松下去,睡意便會升起。
他不想稀裏糊塗地睡着。便強迫自己從躺椅上站起來,和鄧憶一起面對陽台外面下半夜的城市燈火。
“爲什麽你要住在這裏。”鄧憶說。“住宅不是該選在幽靜宜居之處?”
“我知道你的家是在LH中心鬧中取靜的園林中。那樣的地方,我還買不起。”鍾弦笑道。
“那是我父母的家。”鄧憶說。繼而望着陽台外感慨:“小時候,這裏還不是這個樣子。南山和福田那邊也不是市中心,還是竹林和野地。大概是我八歲的時候……”
一陣困意襲來,鍾弦眼皮都睜不開。他扶着窗框站着。鄧憶話說到一半又停住了,開始喝酒。
“我很想聽聽你的神秘曆史。”鍾弦開口,發現自己困的舌頭都大了。“可以嗎?還有,可以躺着講嗎?”
鄧憶轉頭看他。“喝高了?”
鍾弦垂着頭,搖搖晃晃地,幹脆一頭向鄧憶栽過去。鄧憶扶住他。“醉了?”
“沒醉。”
“剛才還吹噓自己酒量沒有底。”
“我說我是困的,你信嗎?”
“那你去睡呀。”
“你不睡嗎?”
“你先睡。我精神的很。”
“那我也不睡。”
“這是?”
“繼續聊喽。”鍾弦将頭幹脆靠到鄧憶肩膀上。閉了一會兒眼睛,想到床墊确實比這個人的肩膀舒服。但若真一時輸給意志,獨自一個奔向床墊,可能又會完全沒有睡意了。
“好吧。躺着聊。”鄧憶甚是善解人意。
終于撲到床上的時候,鍾弦幾乎一瞬間就睡着了。但又激靈一下醒過來,伸手一抓,恰好抓到了鄧憶的手,後者正坐在床邊上,望着卧室的窗外出神。被鍾弦抓到手的時候,鄧憶吓了一跳。
“你坐着幹嘛,想什麽?”
“你夢遊?”
“我應該再給你摻點藥酒才對。”
“你想找死。”
“我隻想睡覺。你能不能懂事配合點。”
“你睡你的。我哪兒惹你了。我都快成雕塑了,還不夠安靜?”
鍾弦忽然内心莫名難過。“在我睡着以後。你想做什麽?”
“呃,你覺得我會做什麽?”
“說說你的真實想法。”
“我能做什麽……偷光你的東西,連條底褲都不給你剩下。”
“把底褲留下,把我偷走。”
鄧憶笑了:“你不困了?”
“困的要死。我睡着了,你就會走,是不是?”
鄧憶愣了一下。“呃……”
鍾弦抓緊鄧憶的手,好一會兒一動未動,看起來睡着了。鄧憶曾試圖悄悄抽出手,但沒成功,索性翻身上了床在床的另一邊躺了下來。半晌後,靠近鍾弦說。“我不會走。你安心。”
鍾弦松了手,不是因爲心情放松了,是他實在不喜歡自己這個樣子。好像抓着媽媽衣襟的孩子。好像抓着救命稻草的溺水者。
“真TM。我真讓人惡心。”他低低地咒罵一句。
“你現在又沒幹那事,也想死?”鄧憶半是玩笑地說。
“每次……我覺得需要誰,最先感受到的就是這種莫名其妙的難受之極的滋味,确實好想死。”
“爲什麽會這樣?”
“你想走嗎?”
“你問很多遍了。”
“你早晚會走。”鍾弦用絲棉被子掩住腦袋。“爲什麽不?”
滿地梨花,
滿天落葉,
場景混亂不堪。
鍾弦靠近鄧憶。
“你可以相信我……”
“你坐到後面去幹嘛?我怎麽說才能不這樣?你能不能系上安全帶,爲什麽不?”
鍾弦哭着醒了。“爲什麽不?”他正抱着鄧憶。他搞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在做夢了。“你怎麽會不懂?别離開。”
誰也抓不住誰,他知道誰的世界都沒法被強行留住。每個世界都會離開,都會将他的血肉活活帶走一部分。
“爲什麽不?”
78
第二天,他們又去看望了小朱的女友。
新生兒還在重症觀察室。從醫生那兒了解到,由于出生時嚴重缺氧以及感染,嬰兒即使搶救過來,恐怕殘疾已成定局,甚至有可能腦癱。
做爲母親,小朱的女友不做任何表态。也不肯在搶救同意書上簽字。
鍾弦去病房看望小朱的女友時,女孩依舊一副冷漠的樣子,仿佛世界已和她無關。
“孩子是小朱的嗎?”鍾弦趁鄧憶不在的時候,向女孩訊問。鄧憶正在對面的醫生辦公室和主治醫生讨論新生兒的情況。
女孩不回答鍾弦。好一會兒後擡頭望了他一眼,在看清眼前的人的一瞬間,她的眼神中有了一點神彩,但很快又低下頭,縮回自己的殼裏。
“是他的嗎?”
女孩沒任何反應。
79
鍾弦之後忙了一周。爲了準備新項目的最終一輪談判。
他想盡各種辦法,約出了項目施工方的采購老總晚上單獨出來喝茶。許諾給對方5個點的回扣之後。一直在靜等其反應。大概在喝茶後的第六天,接到對方的電話,向他透露了标底。并囑咐價格不要低于标底,那樣顯得太過刻意,鍾弦明白此人是爲了保證自己的利益。他再次沒有看錯人,這個人确實是個最佳的突破口。他按照該人提供的消息,把報價調到稍高于标底。修改标書,突出産品質量,将産品說明做的漂亮,誇大案例。
能夠獲得内部消息,勝算立即變大數倍。
鍾弦心中的一塊石頭也落了地。
忽然有了一種赢得勝利的滿足感。這種感覺他好久沒有這麽強烈過了。雖然以前也搞成過大項目,但是卻好像是麻木不仁似的。現在竟莫名開始有了鮮明的感觸。
不知這是好還是壞。
有時心無波瀾,可成大事;多思善感,則會自亂陣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