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然如風。
柔軟如玉。
酒櫃側面反光的鏡面裏,能看到自己此時的樣子,還擁有着讓人着迷的特質,看起來還是如此年青。
鍾弦轉了個身,脫掉深灰色的JACKJONES外套扔在一邊,懶懶地卧到沙發上。他盯着通向陽台方向橫粱上方懸挂的那串木塊挂飾。那些木塊被粉飾上不同色系的金屬色調,或長或短,大概是爲了營造所謂的不均衡的美感。客廳中央空調的出風口正在那挂飾的上方,此時那些木塊在微風中輕輕旋轉,像一群搖頭晃尾的吊在空中的可悲舞者。
鍾弦覺得自己還是年輕。
能輕易被身邊的人與事攪動心情,影響感官。沒法預料下一秒是歡快還是沮喪。自己的心境似乎時常不在自己手裏。
還是太年輕。
然而,細細回想,
在反而更年輕時,他卻能比現在堅定。面對在眼前展開的人生,他早已想好應對策略——隻需鐵石心腸、無動于衷地堅持自己的目标。他對這種做法深以爲然。認爲是萬用法則。
但是漸漸地,漸漸地。他發現沒有什麽萬用法則。人的心腸必竟不是真的鐵石。堅硬與冷酷之後,人生變得黯淡與迷惑。像掉進了霧中。仿佛身邊什麽都有,也什麽都不清晰。到最後,連自己是什麽也看不清了。
漸漸地,漸漸地,他發現,所謂成功,也許不是真正的成功,也沒能帶給他期望的未來。人的心若看不見光線,這樣的人生,如手持刀斧的郐子手,兇狠與恐懼地盯着前路,最後,意義是什麽。
但倘若萬用法則是無用的,那還有什麽法則可以遵循。
那串木塊挂飾,是大科送來的。最近的大科變得奇怪。
大科仿佛到現在才發現鍾弦的世界是單調無色的,他開始親自動手裝飾鍾弦的辦公室,也送一些說不清用意的裝飾品挂在鍾弦的家裏。
鍾弦随便将目光轉到哪裏,都能看到那些在他看來沒有多少意義的所謂情調的象征。它們唯一的作用,隻是讓鍾弦覺得莫名其妙,和不得不思索大科最近爲何古怪。
鍾弦曾認識過幾個女孩,想幹涉他的生活的女孩,用愛的名義想改變他的房間。大科竟也變成此類。
鍾弦的思緒,天馬行空地飛了很遠。才漸漸轉回到身邊的人身上。鄧憶還在望着他。眼神裏有點閃躲和不安,但依然有一種堅固的東西在他的目光中不曾動搖,堅定地想看穿他。
“死的是誰?”鍾弦喃喃地重複。好像是不明白這個問題似的。重複了兩遍後,他說。“你真的想聽實話。好吧,告訴你。是我。”
鄧憶的眉頭動了一下。
“你看到的我,是鬼。”
TMD,我是鬼。你滿意了嗎?
74
樹上葉子的邊緣已經微微泛黃,搖搖晃晃地在頭頂,仿佛随時會落下來。
陽光穿過葉子的間隙灑在街道上,影影綽綽。車窗的玻璃反射着街道的景象照進他的眼睛。
那是一個已有落葉的夏末。
滿街飄着甜香的爆米花的氣息……
鍾弦的記憶在這裏嘎然停止。想起那些葉子,他還想起了一種感覺。這感覺,像一個鐵棒當頭痛擊下來。
他抱住腦袋,在沙發上縮成一團。
鄧憶的手放到他的肩膀上時,他煩燥地跳起來。在地闆上來回走了兩圈後,逃到陽台上。
打開陽台的窗子,探出頭望着外面,他想做一個深呼吸,卻發現他身處的市中心并沒有清冽的空氣給他醒腦,鼻子裏隻有着夏末的溫熱與古怪味道的混合。但在北方,現在已經是初冬時節了。
極目遠望,在他的右下方是寬闊的CZ街,從這樣的高度,來來往往的車與穿行在斑馬線上的人流如同成群結隊的螞蟻,正是上下班的高峰期。
向上看,天上沒有地面上的混亂局面。隻有一顆太陽,孑然一身卻燦爛地輝煌着,天空是無比寬闊,沒有極限。盡管已是日暮時分,光線依然耀眼。
再向下看,在傍晚的餘晖中,他公寓陽台的窗口到地面的高度,仿佛深淵一般在他的腳下延展下去,但此時,他覺得并沒有那麽可怕……
鍾弦繼續向外探身的時候,鄧憶将他從窗口拉了回來。他沒防備會被人從身後拉動,那股力道即大且狠,身上的薄絲T恤有險些被拉碎的感覺,他的身體一個踉跄差點跌到後者身上。
鍾弦站穩後,轉身擡頭,發現鄧憶正用疑惑而驚懼的目光看着他,好像看着一個瘋子。
“你幹什麽”
“你幹什麽。”
“你難道以爲我要跳下去?”
“看起來是這樣。”
“我不想死。”鍾弦總結性地說,轉身走回了廳裏。
鄧憶跟着他走回客廳。
鍾弦知道自己剛才曾有那麽一瞬間,幾盡崩潰,恐怕已暴露了真實的自己。但現在他已快速恢複常态。他不會受到影響,他可以當那一時刻從未發生過,眼前這個家夥别以爲能成功地找到突破口。他會和他周旋到底。
“很多事情沒有你想的那麽可怕。”鄧憶在他身後關切地說。此時鍾弦正停下來擺弄酒櫃上方另一串木塊挂飾。後來幹脆把它扯下來,扔到吧台上。
“心理學上說,沒有人不會受到童年的創傷。就算被精心保護的孩子。何況是失去母愛,會讓你以後的生活大亂。我……”
鍾弦的胸口上仿佛被重重地錘了一下。他卻讓自己笑起來。“提什麽母愛,莫名其妙。”
鄧憶頓了一下:“我發現我面對你時表達能力總是很差,說不明白自己真正想表達的意思。我想說……我是想幫你。”
“我能有什麽事?剛才不過是一陣頭痛,常有的事。這種裝飾品,成本隻有幾十塊錢吧。毫無實用價值。真不知道大科把它挂這兒幹什麽,格調不倫不類,是不是很醜?”鍾弦幹脆又将那挂飾扔進垃圾筐裏。
“除了音樂,你還愛好什麽?”鄧憶說。
“幹什麽?又問這個做什麽?”
“你的歌詞都挺棒的。”
“狗屎。”
“簡潔不簡單。你也喜歡詩吧。想必你對宋詞會有好感。”
“蘇轼嗎?那個死了老婆的?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裏孤墳,無處話凄涼。你覺得我的歌詞是這種風格?太擡舉我了。”鍾弦在吧台前的椅子上坐下來,盯着鄧憶,“想幫我?”他笑,他決定戲弄這個家夥。“先知道我的問題在哪兒。别隻關注那些表面的東西。若你真的按照心理學,它一定告訴你,所有心理問題都有性有關。”
鄧憶面露尴尬。
“你贊同這個觀點嗎?”
“有一些。我倒覺得是因爲人們對此難以啓齒,才變成了問題。”
“我的問題也來自于此。”鍾弦不懷好意地說,“我在那方面沒什麽好的感覺。每一次沖動都有想死的感覺,你能告訴我爲什麽嗎?”
“……真的?”
“你能幫我?”
“講講你的經曆好了。”
“你真想聽?”
“我能聽,你能講嗎?”
“你想聽哪一次。”
“你有多少次?”
“拿個計算器過來。”鍾弦笑道。
“還知道炫耀,不算無可救藥。講講第一次。”
“第一次?就是那個老富婆了。”
“當時什麽感覺。”
鍾弦擺出一副認真回憶的樣子。想了又想。“忘了。”他遺憾地說。
鄧憶盯着他。他也盯着鄧憶。“你的第一次……你在賣給她之前,總可以找個差不多的人先破身。對你總不是難事。”
“那怎麽行。人家要的就是處子之身。我總不能失信。”鍾弦又笑。
“你得到了什麽?”
“一輛寶馬。她也很守信。”
“我是問你得到了什麽經驗。你怎麽可能忘了。”
“我覺得我們跑題了。你想幫我,那就幫我找到尋樂的同時又有想死的感覺的原因。”
“即使你選擇用開玩笑的方式說出來,我也相信你說的是真的。”
“目前隻有你一個人知道我的秘密。想了解我,幹嘛又不敢直接試試?”
“你的玩笑開過了。”鄧憶的眼神躲開了。
“你幫不了我。”鍾弦下結論。“這個話題都讓你很尴尬。怎麽幫我。”
“我尴尬?”
鍾弦将目光眺望遠處,其實不過隻能看到陽台的窗子那兒:“我确實也有點喜歡詩。不過不局限古詩。說一首你聽。”
我記得,一切發生在遙遠的過去
我必須再一次經曆,義無反顧
———義無反顧
我們這一路被帶去
抑或爲了生?抑或爲了死?不,沒有死,隻有生。
我見過生與死:我們無須懷疑,我們有充分的證據
它們迥然不同,令人恐懼
如同死亡,新的誕生也帶給我們痛苦
我們回到自己的地方,回到靈魂的國土
遵循過去的天道,讓我們不再安逸和幸福
外邦人緊握他們的神,祈求永生
而我樂于再死一次———義無反顧
鄧憶愣愣地看着鍾弦。大概是覺得這沒有什麽韻律的東西算詩嗎?
“誰的詩?”
“一個早就死了的外國人。”
“從英文翻譯過來的?内容很不錯,有宗教的感覺,不會是聖經上的吧。原著從英文的角度來欣賞應該相當精彩。翻譯總是無法複制它的精彩。”
“幸好靈魂還在。”
“幸好靈魂還在。你喜歡這首詩什麽?”
“說實話。我不知道。”
“我們喝點酒吧。”鄧憶主動提議。大概是覺得這樣的談話沒什麽進展。
鍾弦看了看表。“又到給肚子喂食的時間了。去吃晚餐。樓下有一家不錯的火鍋店。”
75
剛在餐廳坐下。鍾弦便接到了大科的電話。
“你怎麽沒回公司?大家還在等你開會,談判之後你去哪兒了?”
“會議取消。有事直接說。”鍾弦盯着菜單。
“報價重新按照談判的約定修改過了。你要過目一下吧。”
“手機拍照發給我。”
“還有。歐航剛才說第一批貨到工地會檢查的比較嚴格,他建議我們買大品牌的貨先套牌運進去,第一批的目的是不讓抽查出問題。從第二批開始再運我們自己的貨。”
鍾弦沉吟了一下:“他已經生産出來了嗎?”
“三十噸沒有問題。但是他這個人……我總信不過。我還是想親自去一下,你覺得呢?”
鍾弦懶得理會大科對歐航的排斥。隻要有機會大科總會如此,沒有機會也會創造機會。
“你去檢查一下倒沒什麽。别把你心裏的想法挂在臉上。”
“這個我知道。”
鍾弦放下手機,将菜單遞給鄧憶。鄧憶簡單地點了幾種蔬菜。
“吃的跟一頭羊差不多。”鍾弦諷刺他。
“沒什麽胃口。”
“你不喜歡火鍋?天涼了可以吃一吃。大家火氣都比較大。正好以毒攻毒。”
“最近對火鍋無感。”
“不愛吃?”鍾弦摸了摸腦袋,想起愛吃火鍋的是大科。“那我們轉移陣地,去吃别的。”
“沒關系。對别的也沒想法。”
鍋底很快端上來,是内中像八卦式的鴛鴦鍋。鍾弦其實也沒胃口,卻一副熱情洋溢的樣子,将服務員端上來的羊肉都倒進兩邊的鍋裏。
“接手小朱失蹤這樣的案子,你要收多少錢?”鍾弦冷不丁地問。
鄧憶愣了一下。“你問小朱,還是問收費?”
“費用。聽說目前所謂的私人咨詢調查什麽的,大多數都是騙子。”鍾弦假笑了一下,“難得碰到一個不是騙子的。以後可以介紹生意給你。”
鄧憶望了鍾弦一眼:“根據案子的情況評估後收費。”
“那小朱的案子你收了多少錢。”
“不想透露。”
“收費也不透露?那怎麽給你介紹?我自己也想找你呢?”
“你?要委托我?”
“是的。如果我也委托你去找一個人。你收多少錢。”
“找什麽人?”
鍾弦用湯勺擾動鍋底。“你先說收費。”
“失蹤多久了?”
“很多年。超過五年。”
“4萬。”
“這麽快就報價了?保證找到嗎?”
“找不到退費。”
鍾弦将涮好的羊肉用湯勺盛了一勺,放進鄧憶的碟子裏。“小朱的父母也付了這個價嗎?你要找不到小朱的話,要退費嗎?那豈不是白忙活?假設小朱死了呢?”
“隻要查出他的下落。”鄧憶說。
“意思是,即使沒有找到小朱,知道他在哪兒就行。或者知道他的結果,例如,死了什麽的。”
“你認爲他死了?”
“假設而已。”
鍾弦忽然想起,他們再次忘記點酒。正想叫服務員,轉念一想吃火鍋似乎喝什麽酒都不對路,便默不作聲,不再提喝酒的事。
“點瓶酒。”鄧憶反而主動說,同時向服務員招手。服務員過來報了店裏所有的酒名後,鄧憶遲疑地看向鍾弦。
鍾弦搖搖頭笑道:“喝涼茶好了。想喝酒吃完飯回去喝。”
鄧憶的手機在這時響了起來。鈴聲竟是一種馴鹿的叫聲。鍾弦很少聽到鄧憶的手機響起,大概他平常都是調成震動。
麋鹿的叫聲溫而吵啞,有一種陰森的幽遠感,讓人想到魔戒裏的戒靈。“這種鈴聲,在半夜聽,不會被吓死?”鍾弦說。
鄧憶接起手機,應了幾句後。表情忽然變得嚴肅起來。
“……在哪裏?好,馬上過去。”
“有事嗎?”鍾弦好奇地問。鄧憶的表情實在是可以用驚駭來形容,他實在是想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鄧憶雙目望着鍾弦的方向,但他的眼神飄蕩,顯示他并沒有關注眼前的任何人與事。他陷在一種疑惑與驚訝的狀态中。
“是的。要馬上走。”
“要緊事嗎?去哪裏,着急的話我送你吧?”
鄧憶遲疑了一下,對鍾弦說:“小朱的那個女朋友,你還記得嗎?”
“太記得了。差點被她冤枉,毀了清白,怎麽能不印象深刻?剛才的電話是她打來的?”
“是她的同事。她今天在職工宿舍的過道裏偷偷生了一個孩子。早産。被人發現時……母子都有生命危險。”
鍾弦愣了。忽然想起這個女孩他第二次見時幾乎沒認出來。他一共隻見過她兩次。兩次的外表變化爲何那麽大,他從未仔細想過原因,他也不可能讓自己在這個村姑身上浪費任何腦細胞。第二次她胖了很多。還有她穿的那件寬大的難看的款式土氣之極的裙子。這些變化,似乎一下子就找到了答案。但是當時,兩個年青男人,完全沒有意識到這個,沒有向那個方向去想過。
這個不滿20歲的女孩子。把一個可怕的秘密守在自己心裏和肚子裏,等着男友回來,等着兌現和她結婚的承諾。她無知之極,無知到不會向人求助。
鍾弦隻覺得後背發涼。舌頭底下湧起一陣無比難受的苦味。他率先站起來。“我們走吧。還等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