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明媚的辦公室裏,白色的落地窗棱的下方,放了兩盆綠色植物。
鍾弦并不認識這是何等植物,沒有花,每根枝上有兩片像太空梭式的半卷半開的葉子,素雅甯靜。簡單之極。
鍾弦從不覺得在房間或辦公室裏擺上植物有什麽好。他一直對植物無感。但這兩盆,卻讓他覺得有些不同。
“你最近幹嘛總送我東西。”鍾弦望着那兩盆怪物說。
大科剛剛推開鍾弦辦公室的門走進來,此時略有些驚訝地呆立門前。“怎麽知道是我送的?”
“我囑咐過行政部,我的房間不要植物和裝飾。”
“前晚喝多,去你那兒耍了酒瘋。這是賠罪的。我覺得你大概不會讨厭這個。辦公室裏有點生機不好嗎?不然你知道他們背後怎麽議論你?”
鍾弦轉過身,走到辦公桌前時,又回頭望了一眼那兩盆綠色。他果然是不讨厭,也不像從前那樣毫無感觸。這兩盆簡單無華的小東西,讓他莫名其妙地想起某個人。
“他們議論你的話也是絕了。你什麽時候打算立立威?他們說你辦公室全是白的,像殡儀館,而你像僵屍。說你肯定是完美主義者,有精神潔癖……”
“就說了這些?我聽着這全是誇獎的話。全是白色,都是瞎的嗎?這桌子和椅子不是棕黑的?”鍾弦說着坐到辦公桌後的椅子上。至于要怎麽樣去勝任一個總經理的角色,他其實沒有去想很多。他能坐上這個角色全憑的是他做項目的能力。他并不急于對一個剛接手的公司,進行什麽管理或改革。先讓别人去折騰着。對于縱向管理者,他總歸是強勢的一方。拿得住項目,震得住老闆,要得來分紅。其它都是小事。
鍾弦早習慣了被人議論。從他學生時代起,他就追求在人群中被關注。他十幾歲搞樂隊來玩,除了他真的是熱愛音樂這一套之外,他也喜歡站在目光的焦點區。感受到關愛與傾慕,雖然他從不相信這些關愛會真的對他有用,也不相信這些關注會真的走進他的生活中。但至少可以麻痹他的感官,讓他覺得他不缺少愛。他就這樣被各種議論包圍着長大。對于他最大的好處是,他對于别人的眼光似乎也接近無感了,也不會影響他做任何想做的事。
有時候事情就是這樣有趣。同一件事,在心境不同的狀态下,會有完全不同的感覺。
那一晚,大科少有的醉酒,在鍾弦的沙發上醒來,鍾弦一早就找了個理由将他支走,讓他去工地辦事。
所以大科在那一晚,并沒有發現鄧憶的存在。
鍾弦并非有意要隐瞞什麽,隻是覺得也沒必要解釋什麽。何況那藥酒幾乎讓鄧憶在他的床上昏迷到中午才醒來。
鄧憶第二次在他這裏過了夜,從本質上來講,和第一次沒有什麽不同。
鍾弦莫名地,少有地,開始懷念少年時期,想起那些經過的朋友,還有和他一起搞過樂隊的人,皮爾斯和飛碟。他一開始沒有搞清楚自己在懷念什麽。
少年時那種簡簡單單就能開始的快樂,似乎來得很容易。喜歡就是喜歡。沒有顧慮。
在現在充滿防範的内心中,無論用多少熱情來清洗,總是被諸多理由掩蓋了願望。火苗像在濕木頭上燃燒。猶豫踯躅,每每燃燒時又幾欲熄滅,唯留火星依然在木心中,遇風吹過,便閃亮片刻,仿佛在翹首以待。
不能痛快。也不能割舍。
“你不會是在我酒裏下了什麽藥?”鄧憶到中午醒來時這樣問。他顯得沒有精神,雙眼黯淡。鍾弦倒是第一次見他如此疲倦的樣子。睡了一覺,卻仿佛是勞累過度似的。
“如果下藥,也該使你生龍活虎才對。讓你昏睡的像死豬一樣,我圖什麽?”鍾弦啞然失笑。鄧憶大概不能記得了。當然他也不需要記得什麽。因爲本來就是什麽也沒有的和平常沒什麽兩樣的夜晚。
但鍾弦并不覺得失望。
他要的不過是那種感覺。他要一個人在身邊。隻看看這個人能否趕掉他的孤獨。隻看看那種關愛能否突破他世界的邊界壁壘,走近他的心中來。
他握着鄧憶的手時,他确定後者是應該記得的。然後也許之後就真的在藥酒的作用下陷入昏睡。而鍾弦是始終清醒的,他可以在别人都一片渾沌時,梳理自己内心裏真實的東西。
他有太多理由,阻止他邁出倉促的一步,
他有足夠的教訓,讓他不得不随時封鎖心門。
71、
“歐航已經把産品的檢測報告做好了,我下午會安排附上标書與報價單一起送過去了。”大科坐在鍾弦辦公室那張幾乎成了他專屬坐席的沙發上,神采飛揚地向鍾弦講着近在眼前的一個大項目的進展狀況。
“下周再進行兩輪談判後,會在周末安排最後一輪談判,CC的董事長那個老頭會親自參加。過了這最後一輪,就可以簽合同準備供貨了。歐航的生産計劃也做好了。如果這個搞得成,我們會大賺一筆。”大科從沙發上站起來,身形矯健,腳步輕快,顯示出他忽然變好的心情。他三兩步便走到鍾弦面前,将最後一稿的報價單隔着辦公桌遞給後者。
鍾弦掃了一遍報價與标書。他其實已經看過很多遍了,每一個細節都被确定過很多次,不會再存在問題了。
“歐航做事還算利落。檢測報告這麽快弄好了。”鍾弦心中也有了喜悅。
“這次檢測報告的事看來他辦的還不賴。”大科說,“隻要不是假的就行。上次我們弄石材的檢測報告,可沒這麽簡單這麽快。總得搞出幾項讓你不合格。”
“這上面的各項檢測全都合格不是嗎?”鍾弦對着檢測報告仔細端詳。确定這些細節之處是不可能造假的。“膠泥的檢測不像石材有那麽複雜的鑒定和檢測标準,所以我當初才選擇它做爲敲門磚。”
“你的決策絕對沒問題。我們兩個配合這麽久也默契十足了。隻要歐航不會出問題。”
鍾弦點了點頭,不再理會。他知道大科從心裏還是排斥歐航的,鍾弦不以爲然,也已習以爲常。不被大科排斥的人比較少。尤其是想進入他們圈子的人,更是會有極大可能性被大科所诟病。
“我發現一件事。”大科語氣嚴肅地說。
鍾弦專注地在電腦上查詢下周即将要談判的TPJR項目的新聞報導,并沒有回應大科。他幾乎可以預見大科又要講歐航的什麽毛病了。他懶得聽。
過了一會兒,見大科還在那愣着,鍾弦開口問,“都過了下班時間了。你回去吧。多陪陪阿MI。”
三年前初識大科時,大科給鍾弦的印象是頗通人情事故又大方豪爽。接觸之後,又一直給鍾弦一種大大咧咧,非常不拘小節的感覺。不知最近這一年是怎麽回事。大科越發變得神經兮兮,甚至心眼也變小了,經常顯得焦慮。
當然這一年内也确實發生了許多事,項目頻頻發生事故,每一次都讓他們受驚不淺,處理麻煩到焦頭爛額。也許是從事了這個行業的原故,把一個心寬如天的人,變成了擔驚受怕的焦燥症患者。鍾弦忽然意識到,大科也有可能是被他給‘傳染’了,他在大科面前并沒有刻意隐藏自己的問題。長久浸泡在他的病症之中,大科的思維也許受了負面影響。如此想來,鍾弦倒有些自責。
“我那天晚上都對你說了,是吧。”大科歎了一口氣。“憋得我難受,這麽丢面子的事也隻有你能傾訴一下。你罵我是傻蛋弱智什麽的,我都接受。但是,在我這裏,真的是我人生的分水嶺。我他媽的,再也……再也不會百分百地沒有保留地愛誰了。”
“你沒喝酒,說話也還是這個調調。阿MI就算真那樣了,又怎麽樣?比起你如何?”
“不一樣!我的心裏沒愛過别人,隻有她。但是女人,不是說了嗎?一定是愛上才會出軌。她的心裏不隻有我一個了。我知道這樣說,你會覺得我太不男人了。可這是我真實的感覺。我的世界我的生活全變了。她再也不算什麽,你瞧着吧。”
“你确實是弱智。”
“我這輩子認爲的成功,就是有一個像阿MI這樣的。我是她的初戀,她一輩子隻愛我。第二個就是我們的事業。就這兩件事是我在意的。現在有一件已經不存在了,不可能再補救了。我會把全部心思用來保住另一件。”
“你真的有病。”鍾弦将目光從電腦上轉移到大科的身上。不管大科是否是在說笑,他都覺得這個夥伴有點問題了。“你對生活的要求這麽具體。要不就是你壓根沒受過什麽打擊。要麽就是你被打擊的過了度。要知道,生活的本來面目就是沒有定數,不是你能計劃的。”
“我知道。我也會這樣勸别人。但是輪到自己身上。我總要有一個活着的理由。”
“怎麽還扯上活不活着的問題了?如果這兩件事都敗了。你難道還打算去死是怎麽樣?”
“如果真是那樣。我想,我會變成行屍走肉吧,或者一個徹頭徹尾的大惡。”
“大鳄?”
“大惡人。”
“你現在已經夠惡了。趕緊下班吧。”
大科坐回他的沙發上。看起來壓根沒打算走。鍾弦繼續在電腦上查看網頁。
“最近兩天你心情不錯。”大科悶了好一會兒說。
“項目有了眉目,你不是心情也很好?”
“當初拿下HLHA那麽大的項目也沒見你像現在這樣。你整個人看起來好像活了似的。原來一直像被鬼附身似的。”
“被鬼附身的是你。”鍾弦回擊。發現自己确實心情不錯。
“那個警察這兩天有找你嗎?”
其實鍾弦已經有兩天沒見過鄧憶了。自從上一次在他家裏告别。鄧憶中午醒來後,就急着走了。他有個約會因爲睡過了頭而耽誤了。鍾弦将他送到了赴約地點,才去公司上班。
雖然兩天沒見。但一直保持着聯系。而且鄧憶也将那把吉它送到了他的門前。一個很大的紙盒包裝的精美。鍾弦一直沒有打開那把裝着吉它的盒子。他不是對鄧憶的禮物沒有感覺,而是他不想再看到吉它。他甯願望着那紙盒來感激鄧憶,也不想打開盒子看到裏面的吉它。
人生走成現在這個樣子。他無話可說。
見鍾弦不回答,大科說:“他真是死腦筋,非得在小朱的事上糾結不休。能得到什麽好處?能發财還是怎麽着。上次跑來說小朱不在澳門。如果懷疑我們什麽,拿出證據好了。拉拉扯扯這麽久,也沒有什麽具體進展。搞得我都不緊張了。”大科說到後面笑起來。鍾弦還是沒反應。
“不說這個警察了。其實我今天發現了一件事。”大科說。“不知道你……”
鍾弦盯着電腦,過了好一會兒見大科沒有下文,便奇怪地望着大科一眼。此時天色已漸暗,公司裏已經沒有其它人了。大科的眼睛盯着落地窗外的雲層。
“幹嘛說了一半就不說了。”鍾弦問。
說起來時間是個神奇的東西。鍾弦從不覺得像大科這樣的人——能成爲被他從心底裏認可的朋友。大科的人與性格,成爲一個泛泛之交的哥們會非常理想,成爲知心朋友之類的,則根本不可能。鍾弦一直對他們之間的交情是這樣定位的。但三年多的相處,一起共同面對了那麽多事情之後,大科一直扮演着不離鍾弦身前身後的左膀右臂似的堅實角色,就算是一塊石頭,也會生出一些互相依賴的感情來吧。所以看到大科一臉憂慮,鍾弦心中倒有些不适起來。
“說呀。吭哧個什麽勁。不會又發現阿MI有了第三個男人。”
大科的臉色沉了一下。大概對鍾弦故意揭他痛處有些不解。“我那天晚上喝多了胡說八道。我會在乎這個嗎?就算是現在,我也能确認阿MI的心裏分量最重的隻有我。我知道。”
“你去康甯精神病醫院看看吧。”鍾弦諷刺他。
大科面無表情,一言不發。鍾弦便知道這确實是他的痛處了。過了一會兒大科又嘻嘻哈哈起來。
“原本以爲,這輩子擁有一個隻屬于我的女人,擁有她的全部,就是人生赢家。這種願望是初戀情節造成的吧。這種夢真的隻能是夢,這一關每個人都要過一遍吧。我會過去的。隻是以後,我就知道什麽是值得自己關注的。”
“你就是白癡。阿MI還沒怎麽樣,你就這樣了。不是她沒你不行,是你沒她不行。”
“我心痛的是,她确實有了别人。”
“她憑什麽要爲你一直等着。她爲什麽不能去看看這世上的其他男人是不是都和你一樣?”
“是。誰也不會爲了誰……誰都是爲了自己。我……”大科後面的話沒說出來。“我剛才要說的不是這個。我是想說一年前那件事。”
“一年前的事太多了。哪一件。”鍾弦心不在焉地問。他已經查到下一周要談判的CC董事長,是個年過七十的老頭。看來策略要變一變了。在這種老頭的眼裏,他這樣的江湖新秀,大概就像跳梁小醜一樣道行太淺。
“你被人敲詐那個事,你從來沒有懷疑過可能是同事幹的吧。”大科說。
鍾弦眼睛依舊盯着電腦,心裏卻咯噔一下,那件事是他這一年焦頭爛額的源頭。他其實懷疑過很多人,包括每一個同事。甚至大科也被他懷疑過一遍。但問題不在這兒,問題在他并未對大科提起過。
最近連續有人提起他以爲不會被人知道的往事,這讓他越來越疑慮不解。甚至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出了什麽問題。難不成人格分裂了。這些事都是從自己嘴裏說出去的?在自己不知情的情況下?
“敲詐你的人,我一直覺得就在原來那些同事當中。”
“你說我被敲詐?”鍾弦望着電腦緩緩地說。
“一年前那個匿名郵件。你沒理會直接删掉的那個郵件。”
“嗯,是有這麽個事,我沒理。好像也沒跟你說過。”鍾弦直截了當地指出。
“我在你的郵箱裏發現了。當時不是在做HLHA那個項目的報價?你的郵箱做爲往來的公司郵箱。我看到了,雖然你删在垃圾郵件中了。”
“我删了你也能看到?”
“你那天有些反常,我就留意了一下。”
“誰說你粗心來着?”鍾弦笑道。“日久見細心。你懷疑誰?”
大科盯着鍾弦,從辦公室的沙發那兒站起來,緩緩踱步,幾次欲言又止。“你大概又會覺得我是故意排斥他。”
鍾弦便明白大科是指誰了。“有什麽證據?”他面無表情地問,眼睛重新盯着電腦屏幕上CC公司董事長那個七十多歲老頭的照片,這老頭确實頗有氣度。
“你的往事,連我都不知道。你也不提起。但是,他好像知道很多。我今天偶爾聽他提起一段……”
“不是他。”鍾弦打斷大科,斬釘截鐵地說。
“你确定?”
“确定。”
大科搖頭。“有時我覺得你看人隻憑感覺。歐航的外表具體迷惑性,那個姓鄧的警察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