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麗的水晶燈投下淡淡的光,
整個餐廳顯得優雅而靜谧。
柔和的鋼琴曲充溢着整個餐廳,如一股無形的煙霧在蔓延着,慢慢地慢慢地占據人的心靈,内心深處再也難以感到緊張和煩亂。餐桌上擺放的花朵散發出陣陣幽香,不濃亦不妖,隻是若有若無地改變着鍾弦複雜的心情,漸漸地心湖平靜得像一面明鏡,沒有絲毫的漣漪。彬彬有禮的侍應生,安靜的客人,不時地小聲說笑,環境甯靜而美好。
典型意大利風格的餐廳,還有戶外的露天座位提供給喜歡浪漫的客人。
鍾弦雖然剛剛已經跟客戶吃過也喝過了,他一直沒有什麽食欲,此時卻覺得肚子很餓。他和鄧憶在深夜時分,進入這家西餐廳,冒着可能成爲最後一桌客人而被催促的‘風險’,選擇坐在一個靠近露天座位出口的位置。
鍾弦點了一份意大利面和例湯。他不确定自己能吃進去多少。鄧憶則點了一客牛排。
鍾弦帶着羨慕的眼神着着鄧憶,想着人能保持本真的最大好處,就是能随時随地感覺到真實的快樂。
鄧憶看起來是開心的。盡管他并沒有用語言表達出來。餐廳中黯淡的燈光,也掩蓋不住他明亮的眼神。
鍾弦則陶醉于對方的快樂。他想接近并融進對方的世界,感受簡單純粹。
何況他已經知道,對方的快樂可能來源于自己。
不多時,當他們開始選擇話題。鍾弦的心情又複雜起來。
他不由自主地會想逃避,逃避談論一切可能提醒對方關注到他自身的事情,例如案子、工作、甚至生活中的細節。
他很快發現他逃避不了。
任何話題都可能拐到他身上,都可能提醒他也提醒對方,該是他坦承面對真實的時候了。
“我其實,很早就給你準備了一份禮物。”鄧憶說。
鍾弦驚訝狀。“禮物?”他心裏有些古怪的感覺。好像他才是被别人刻意追逐的那一個。
“當我在qh樂器行看到它時,我就想到了你。覺得它和你最相配。”鄧憶打開自己的手機,遞給鍾弦。
手機屏幕上是一把吉它的照片。鍾弦曾經在鄧憶的朋友圈中看到過這張照片,他當時以爲是鄧憶自己的吉他。萬沒有想到,鄧憶原來是買給他的,竟早早就有如此用心。鍾弦盯着手機上的那把吉他不由地發愣。
“我早就不彈了。”鍾弦将手機還給鄧憶。
“你應該彈。”鄧憶說。語氣堅定。“繼續彈下去吧。你真的在音樂上很有天分。”
“既然隻能是愛好,又有何益。我之前覺得……這堪稱玩物喪志。才像戒煙一樣戒掉了它。”
“怎麽會這樣想?隻能是愛好又如何。難道一切喜好都要用賺錢多少來衡量?”
鍾弦笑了笑。他不想讓這個話題破壞現在難得的氣氛。“不聊這個了吧。”
兩個人默默相對地吃了一會兒。鄧憶開口,依然糾結于此事。“你當初那麽投入,寫了這許多歌。怎麽忽然就放棄了,還放棄的這麽徹底?”
“忽然有一天就覺得應該放棄了。”鍾弦轉移話題。“你呢,放棄做警察,一定很難過吧。”
鄧憶挑了一下眉毛。“說來你可能不信。我不大怎麽想當警察,還不如做個自由的偵探舒服。每天早上去開個會,大家爲了完成任務而做事,做警察真沒什麽樂趣。”
“這樣?”
“所以,當我……受了傷,我媽媽隻是一個建議,我就聽從了她,其實是我也不怎麽留戀,不确定自己真的想做下去。也可能是因爲,我沒有爲生活所迫吧。我做警察不僅僅是爲了得到一份工作而已。最後輕易地放棄也不算出乎意料的事。”
“你當初受了什麽傷?”
“被割了一刀。”
“胳膊上的那個傷疤嗎?”
“嗯。”
“現在恢複的如何?”
“沒什麽問題。除了留下一道疤。”
“你是執行什麽任務受的傷?”
鄧憶好一會兒都沉默不語。鍾弦并不想提起對方不想回答的問題,其實他一直在擔心對方會先問起他想隐藏的事情,所以便主動給對方留有餘地。“不想說算了。沒必要回憶不開心的事。”
“我是不知道該怎麽說。”鄧憶說。“以後告訴你吧。”
“随意。”
鄧憶吃的很快,牛排很快要吃光。意大利面卻還剩下一大半。鍾弦忽然想喝一點酒。想想現在的時間也就算了。他以前曾和幾個客戶單獨吃過西餐,跟大科也吃過一兩次,每一次他們都要喝點紅酒。而此時和鄧憶第一次相約晚餐,卻竟然忘了點酒。鄧憶顯然也沒想到。可能是因爲夜色已晚,也可能是因爲他們都有點心搖意馳,已達到了飲酒的效果。
鄧憶再次開口時,鍾弦的叉子掉到盤子上,咣當一聲響。“你要說什麽?”鍾弦重新拿起叉子。
“我說的是,你有一首歌,我印象深刻。”
“哪一首?”
“撒旦。這歌名是我猜的。你唱出來給我的就是這個感覺。”
“我不知道你說的是哪一首?”鍾弦疑惑地看着鄧憶。他并沒有哪一首歌是這個名字。
“有一句歌詞是這樣的——[即使我擁有了全世界,我也不會得到幸福。我永遠失去了你,不會再達到世界的頂峰。我失去了你,沒法再飛上天空……]”
鍾弦緩緩放下叉子。他一口也吃不下去了。
“是情歌嗎?寫給誰的。”鄧憶問。
鍾弦下意識地搖頭。“我所有的歌,都寫在我20歲之前……”
“是寫給你的母親嗎?對不起……我不該提。”
鍾弦感覺喘不上氣。“我忘了這首歌。難道……還有這首歌?”他腦子開始混亂,他記得他明明删掉了。
“對不起。”鄧憶道歉,他感覺到不對勁。“你不舒服嗎?”
鍾弦搖頭,拿起手邊的杯子喝水。那杯子卻是空的。餐廳裏昏暗的燈光下,有許多暗影。一瞬間鍾弦覺得那些暗影裏都藏匿着未知的鬼魂。
鄧憶向鍾弦的杯子裏倒了礦泉水,然後将杯子遞給鍾弦。鍾弦喝了一大口之後,望了一眼鄧憶,那是帶着驚恐與無奈的一眼。他不想破壞掉今晚。他明明剛才還覺得溫暖和漸漸接近的快樂。可是現在他竟然怎麽也回不去幾分鍾之前,他的心像掉進了冰河。而坐在對面的鄧憶的身影輪廓,像冰河上空遙遠的清冷的白色太陽。
爲什麽。鍾弦在心裏說。你果然還是要我坦承。你到底還是要挖根究底。
“我是不是說了什麽不該說的話?”鄧憶望着鍾弦。
“我不記得有這首歌了。”鍾弦說。“即使有,當時爲什麽而寫,也已經忘了。”
“那算了。我隻是覺得很好聽。你吃的太少了。至少把湯喝掉吧。”
鍾弦點點頭。他不由地回想,在醫院時因爲答應了鄧憶的要求而把收錄自己歌曲的網址發給了他。同時也将手機上存儲的幾首自己珍藏的歌曲也毫無保留地給了對方。
但他确定剛剛鄧憶提到的那首歌,他應該在很久以前就删掉了。那是一首他并不想保留的歌。
也許他記錯了,也許是他遺漏了。這首歌還存在着,在他的網址中?或在其它地方?總之,被鄧憶聽到了。
他已經忘了那首歌背後隐藏的事。卻還記得那種感覺。
“你會不會覺得我開偵探社,尤其還是在網上,是件很……怎麽說呢,有點無厘頭的事。”
“呃。”鍾弦回過神來,他努力讓自己重新回到狀态。“是有一點,必竟是在中國,偵探社什麽的,都不算是正式的被允許的行業吧。”
“已經被允許了。”鄧憶說。“隻是一直不大被重視。其實是連最低的關注也沒有。也沒有什麽行業規定被修訂出來。”
“那麽你通過它能賺到什麽錢嗎?像尋人案這一種,你一般會收多少錢。”鍾弦反而主動提起跟小朱案有關的話題。
鄧憶有點難堪地笑笑。“說到靠它賺錢這一方面,真是沒有面子講。”
“不想說就算了。”鍾弦倒不強迫。“你開這個偵探社,也不會是爲了賺錢。搞不好還要搭錢進去。”
鄧憶點頭。“再過幾年,等自己不再這麽年青氣盛。也許就不會想搞這些了。”
“如果這是你的興趣點,就做下去嘛。沒必要被世俗人的眼光左右,你本來也不是能被影響的人。”
鄧憶對鍾弦笑。“你說的對。你勸我倒是很明白。你也不該放棄。”
鍾弦知道鄧憶又是在指吉它的事。便報以一笑。
“下次把吉它帶給你。”鄧憶說。
鍾弦不置可否。他心情複雜。“那把吉它不便宜。你……”
“可以不要再提錢了嗎?”鄧憶說。“所有事情你都愛用錢衡量。今晚放松一下好嗎?我們換一個度量衡吧。從現在開始,我們談論任何事,隻用興趣或喜愛程度來衡量,怎麽樣?”
鍾弦帶着此許難堪的表情,笑了笑。
鄧憶再次強調:“比如,你喜歡這家餐廳嗎?喜歡你盤子裏的食物嗎?喜歡你面前這個人嗎?隻用你喜歡的程度來打個分。如果用錢衡量,我總覺得我對你沒價值。”
“知道了。”鍾弦再次笑了笑。
他們之後卻并沒有再繼續什麽話題,因爲鍾弦放下了叉子,提議回去。他選擇結束這頓晚餐。内心帶着莫名的絕望之感。他覺得他再一次期望過高。而問題并不完全出在鄧憶身上。是他沒有料想到自己的勇氣竟那麽少。他根本沒有勇氣坦承自己,連相關的話題都想逃避。而對方顯然在巧妙地進行着引導。
鄧憶一直在企圖看到他的真面目。一直在主動向鍾弦講述自己的過去,暴露出真實的自己。
鍾弦原本也打算試着講述自己做過的不堪的往事。
哪怕隻挑出一件來告訴鄧憶,也算做出了誠意的舉動——他也在努力摘下面具。
但是,鄧憶卻一招緻命。他提起了那首歌。那是連鍾弦都以爲不存在的東西了。他已經騙自己忘記和以爲不存在的事。鄧憶又表現出了他做爲偵探的才能,他直接找到了鍾弦過去的痛點。那是鍾弦人生與人格裂變的轉折點。
它在鍾弦的記憶中從來不會被想起。
他匆匆結束了晚餐,他想回家去。獨自一人,整理一下他的腦袋。舔一下他的傷口。想辦法止住從心裏流出來的膿與血。
他今晚在停車場裏看到鄧憶的時刻,他曾以爲那是幸運的時刻。那個家夥真誠地等待着他出現。即使他未能如約而來。他曾以爲,他們會有一個開始了。他甚至設想過,鄧憶今晚會和他在一起。
但是,此時。他隻想一個人逃走。躲在哪裏梳理他即将破碎的心髒碎片。
他們走出餐廳時,鄧憶已經感覺到了不對勁,确定一定發生了什麽事。
“我說錯什麽了嗎?”他再次向鍾弦确認。
“沒有。”鍾弦敷衍着回答。“我不太舒服,所以……想休息。”
“那……”
“明天我會去複查。不必再提醒了。”鍾弦加快腳步。
“弦。”鄧憶忽然拉住鍾弦的手。鍾弦僵了一會兒,回過頭面對着鄧憶。“發生了什麽。”鄧憶向他确認。
“你不是……”鍾弦略帶激動地開口,“你不是……或者,你不單單隻是爲了和我重新認識,什麽從真誠開始,你……你調查我?爲什麽?”
鄧憶一臉疑惑地看着鍾弦。
“沒錯。我犯過錯。我用無數謊言去掩蓋那個錯。我把自己完全丢進了謊言與虛假之中。沒錯。我是罪人。小朱的失蹤算什麽?和我當初的那一個錯相比算什麽。你是知道的吧。你不是現在才認識我,是不是?你來自我的過去?。”
“你在說什麽?”鄧憶一臉迷茫。
鍾弦險些被門前的台階絆倒,鄧憶急忙上前扶住他。
“我是個殺人犯。你是在等我承認這個吧。”鍾弦說。他松開鄧憶的手。轉身就走。他的心在抽搐。他以爲他可能等來了希望,現在才發現真的是自己的幻覺。
他不知道他是怎麽回到的家。他邁着零亂的步伐,沿着眼前的街道一路走回去。當然這家餐廳,距離他的公寓并不遠。
他在午夜清涼的街上。拖着他要破碎的身軀。
他知道很多事情他是錯了,想錯了,也做錯了。可是如果讓他重新再來一次,他還是不知道如何才是對。
他忘記了,他拼命地忘記了那道難題。把它扼殺在記憶之中。
但是鄧憶竟然知道。
他忽然發現,他之前所有的期盼都很可笑。他希望鄧憶給他的精神帶來新生。卻發現這種希望也是建立在他的虛假之上。
而鄧憶要的方式,卻是要揭穿他的一切。
這超出了他的底線。
饒是對面真的有美好的希望等着他,但是他不相信。一個能看到他過去的人,怎麽可能還對他有好感。
鄧憶終于還是因爲他偵探的本性而來,爲了窺探别人的靈魂而接近,如同老虎接近獵物。鍾弦終于找到了答案。
進入電梯時。一轉身,卻發現鄧憶跟了進來。鍾弦吓了一跳。後背撞在電梯的鏡面上。
“我不知道怎麽了?”鄧憶一臉疑惑表情。“我說了什麽?你又爲什麽說自己殺了人?”
鍾弦用一隻手揉着眼睛,其實他是避免和鄧憶對視。“我喝多了。我之前陪客戶喝了洋酒,可能酒勁忽然發作,我剛才有說我殺過人?是我的酒話,我回去休息一下,就好了。”
“我送你上去。”
“不。”
“你剛剛還希望我陪你。”
鍾弦默不作聲,他确實請求過鄧憶幫助自己。隻不過那是兩個小時之前的事。他的心境已發生了巨大變化。
電梯很快到了頂樓。鄧憶扶着鍾弦的手臂,走出電梯。鍾弦回想起鄧憶第一次到他公寓來的情景,也是像現在這樣,他當時就曾拼命地絞盡腦汁地想把他趕走。最後卻是徒勞。
這個看似溫和的人,其實總是會堅持他要做的事。
“如果我說錯什麽,我向你道歉。”鄧憶在鍾弦公寓門前,真誠地說。鍾弦沉默片刻打開了門。把這個當初自稱警察,現在實爲私家偵探的人,再次放進了自己的領地。
如果沒有提到那首歌。今晚的月光,也許會帶來很多期盼的感受與美好。現在卻完全變了味。
揭開了一張面具,發現後面還是一層面具。這就是鍾弦此時的感覺。
内心絕望,沒有歸路。
沒有救世主。
“原諒我。”鄧憶依舊再道歉。雖然他看起來真的好像什麽也不明白。“我不知道我錯在哪兒了。也許,你可以告訴我。”手機用戶請浏覽閱讀,更優質的閱讀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