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看起來都不真實。
鍾弦感覺自己像在做夢。
其實從上一次出院後,他的腦子就好多了。幾乎沒有再做夢,健忘的症狀似乎減輕,也沒有經常性的頭痛。
但是現在眼前的一切,還是如此不真實。小朱失蹤的事件像個鬼影一樣難以驅趕,以及鄧憶的出現,這兩件事,總讓他覺得匪夷所思。
他還能記起小朱的樣子,外表像電視劇裏漢奸的形象——身形瘦小,總愛穿一件比他實際碼數要大一碼的不合身的西裝,肩膀帶有墊肩,好像個鬥篷,也許他是爲了把自己顯得魁梧一些。但與他矮小身形不協調的‘寬闊’肩膀卻把他的頭顯得更小。他的臉型也是瘦長型,巴掌臉,發型總是很老氣,前面的劉海中分遮住眉毛,頭發顔色烏黑,有時還有點油膩。
鍾弦把小朱的樣子完全回想起來了。就仿佛看到那個人就站在他面前。
每次在辦公樓裏遇見,小朱總是遠遠地就對他露出笑容,熱情裏帶着一絲谄媚。鍾弦并不讨厭他,但也從不注意他。
他真的太不引人注意。哪怕是做爲談資,都顯得無趣。
就是這樣一個不起眼的人,如今卻擾亂着鍾弦的生活。
而鄧憶其人,看起來就更不真實。
他橫空出現。混身上下散發着與這個世界不相同的氣質。
一個警察,卻也不像人們熟悉的警察。
他就好像從某個夢想國度而來,帶着什麽使命,不管降臨在哪一處泥潭裏,他周身都有氣泡似的保護罩,讓他能保持本真潔淨。他的出現好像就是爲了來清洗鍾弦的眼睛,讓後者發現這世上原來還有一種不同的磁場。
鍾弦不停地夢到同一個場景裏的同一個人,從内心來講,他認爲是自己渴望精神拯救,希望某個人存在于某一處等待着指引他。他強迫自己放棄的,他的潛意識卻在拼命提醒,不肯死去。
然後鄧憶出現了。
沒人明白這對于鍾弦的意義。是命運給他的機會,還是他自己幻想出來的。他竟然更傾向于後者。
他不相信有什麽不明的來自上天的力量。如果想幫助他,爲何不在更早的時候,在他的童年、少年或青年的初期。而偏偏在他奄奄一息的時候。
所以,他更相信是他的幻想。是他的精神死亡前幻想出的祭奠曲。
尤其是當鄧憶不肯再接近時……他便更加認爲這是他的幻想了。
一個幻想出來的,怎麽可能被他真實地擁有。
對于此時的鍾弦來講,鄧憶其人,是否存在,都顯得可疑。
事到如今,小朱的案子最後會怎樣影響到自己,已不是他最關注的。
“你們先出去。”鍾弦終于決定和鄧憶單獨聊聊。
雖然疑惑,歐航還是慢悠悠地從會客椅上站了起來,一邊回頭看了一眼大科。沙發上的大科愣了兩秒後,站起來,徑直向門外走去。
鄧憶這才在鍾弦辦公桌前面的會客椅上坐下來。
鍾弦将身體向後靠在大班椅的椅背上,隔着辦公桌安靜地看着鄧憶。他們一時間都沒有講話。
黑色的真皮班椅高高的黑色靠背和紅褐色的實木扶手,讓鍾弦看起來像陷在一張豪華的黑色搖藍中。他穿着一件黑色帶着銀邊領的襯衫,這種情景下将他蒼白的臉色顯得更爲明顯。
“你答應過我的事,你并沒有當回事。”鍾弦先開口。語氣平緩。“你對我半點信任都沒有。你之前說案子取消了,也是假的,是嗎?大概是想看我會有什麽反應吧。”
“不管你信不信。案子确實不存在了。”鄧憶說。
“所以你繼續調查的原因是……”
“無法忽視的疑點。”
“那麽,你現在是在私自調查了?做你工作之外的事?”
“對。”
“你明明不喜歡這種無聊的案子。你有機會擺脫它卻偏偏不放手。它又不能給你帶來任何利益和好處。是因爲什麽高尚的責任心之類的理由嗎?”鍾弦說後,笑了笑。他一直顯得平靜。因爲他看得出鄧憶不能平靜。
鄧憶沉吟片刻。
“你希望我不要調查下去嗎?”
“我有什麽權利幹涉你。”鍾弦說,“對于我,你就是外星人。你有你的風格。可是爲什麽總是圍繞着我。爲什麽你認爲他的失蹤一定和我有關。我每一年都要去香港澳門很多次。玩也好、工作也罷,有很多理由。我和小朱的失蹤沒關系,你放過我吧。”
“你最近半年都沒有去澳門或是香港。爲什麽?”
“其實是因爲發生了一點小誤會,香港海關将我拒港了半年。現在時間已過。我想去随時可以去,今天也可以。這能證明什麽呢?”
“因爲什麽原因被拒港。”
“半年前在香港有個别墅工程。是我的客戶——hhf設計院老闆的别墅,我送他一批日本的塗料。當時頻繁過港,被當成了水客。海關要求我換商業簽證。我用的是深戶g簽,并不打算更換。目前和香港那邊也沒什麽大型業務往來,所以甯願等半年。”
鄧憶思量片刻,打開自己的手機,按了幾下,從桌子上面遞給鍾弦,鍾弦接過手機看到屏幕上顯示的是一個裝飾奇特的網店,網店的上半部分是幾個暗灰色的大字——記憶bug私人調查。
“什麽意思?”鍾弦看着手機疑惑地問。
“這是我的。”
“你的……網店?”鍾弦聞言仔細端詳網店的介紹,“偵探社?在網上開的?你已經是警察了,案子還不夠你忙的嗎?”
聽不到鄧憶的回答。鍾弦不得不擡起頭看着他。
鄧憶的表情顯得猶豫不決。鍾弦對這種表情不陌生。一定有什麽東西讓他覺得難以啓齒。
“你原來如此熱愛破案?”鍾弦笑道。“想成爲當代的福爾摩斯還是怎麽着?我高中之後就沒這種想法了,就像不再喜歡動漫了一樣。”
鄧憶的眼神變得有些苦澀。
“你的網絡偵探社主要接些什麽案子?”鍾弦嘗試着問。
“不由我選擇。有趣的案子也接不到。”鄧憶終于說話了。“比較多的是财産和婚姻調查什麽的,還有……尋人。”
鍾弦愣了愣。一個想法在他腦子中産生,他張大嘴巴。想了半天才打破這長久的沉默。“你今天到底,是爲什麽來找我?”
鄧憶猶豫了好一會兒才開口,但聲音卻很清晰:“我想,和你,重新認識一下。”
鍾弦一動不動地等着他繼續說,仿佛怕自己做出任何反應都會把對方的勇氣吓走似的。
“我,之前,對你說的,是假的。”鄧憶說。
“哪些是假的?”
“我不是警察。”鄧憶低下頭去,很快又擡起來,看着鍾弦。
鍾弦并不感到意外。“你曾經是。”
“對。”
“現在不是了。”
“對。”
“你母親逼你放棄警察,其實你沒有堅持住,你,那時就放棄了。”
“對。”
“但你并不想放棄,私下裏開了這個網上偵探所。”
“對。”
“所以小朱的案子……并沒有人報警,隻是找了私家偵探,找到了你。”
“對。”
鍾弦不再問了。盡管還有許多未盡之事應該了解清楚,但他一時都想不起。
他開始走神。思索着眼前這個人到底是不是真實的。
鄧憶主動開口:“我最初調查了你的簡曆,我曾把你構畫成一類人。你是我的重點懷疑對像,但,現在,我不懷疑你。我想和你重新認識。重新,開始。”
“爲什麽不懷疑了,以前懷疑我什麽?”
“小朱曾在他的私人空間了。留了一段話。如果他出了什麽事,一定和你有關。我推測他敲詐過你,因爲……你不光彩的一段經曆。但,和你接觸,我發現,你不是我想的那樣,不是簡單的那個樣子。我相信你不會對他做什麽。其實我也沒什麽證據,但就是相信你。”
“這可不像一個偵探說的話。”鍾弦說,然後忍不住笑了笑,他覺得鄧憶可能不算是個有天分的偵探,他做事的風格全憑着一股子責任感。這樣其實最好。鍾弦自己已經是個察言觀色的高手,對方最好别是。這樣想着,鍾弦從椅子上站起,緩緩地踱步,繞過桌子走到鄧憶身邊,将自己的手放在後者的肩膀上,他的手能感覺到真實的東西,這個人是存在的,但到底是不是他心中以爲的那一個。
“想和我重新認識……爲什麽?既然不懷疑我了,我對你還有什麽趣味?你應該不再理我,這樣才對吧。”
鄧憶頓了好一會兒,才說了一句,“你不想嗎?”
“我想知道原因。”
“你對我說過十二次,希望我們彼此……坦誠。”
鍾弦知道鄧憶不可能再講出什麽更深重的話了。性格本就是内斂,能講到這個程度已實屬不易。
鍾弦笑着說:“如果,最後,你發現我确實是個罪犯呢?會怎樣?不是小朱的事,是别的什麽事,你怎麽辦呢?遵從你的職業道德把我送給警察,還是和我同流合污。”
“你在開玩笑。”
“當然是玩笑,不過世人誰能無罪呢?你又是如此純粹。有一個做偵探的朋友好危險。”
“你犯過什麽罪。”
“我,犯的罪太多了。比如,八歲的時候,偷過便利店的巧克力。”
鄧憶的表情終于緩和了。從進門開始他就顯得不自然。此時終于放松下來。
“想和我重新認識,應該有點誠意才好。”鍾弦說,“找到我的辦公室這個方法真讓人費解。”
鄧憶從椅子上站起來。“我确實唐突。沒想到會在樓下遇到歐航。便幹脆借機提醒你——你要立即去醫院複查。我覺得你的狀态不對。”
“你如何知道我的狀态?”鍾弦望着眼前的人。“你已經半個月沒有看過我一眼。”見鄧憶不語,便接着說,“哦,對,你是偵探,你不會是在暗中監視我吧?是出于關心,還是想抓到我的犯罪證據。”
兩個人都輕輕地笑起來,鍾弦向鄧憶靠近一點,“知道嗎?我一接近你,就會在幾分鍾之内睡着。”
“這我見識過了。”
“但我在其它的時間裏,完全沒有睡意。”
“怎麽會這樣?”
“做個實驗好不好。”
“在你的辦公室?”
“有何不可。”鍾弦再次靠近。他能感覺到鄧憶這一次并沒有躲開的意思。
他辦公室的門卻在這時被敲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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