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奮鬥史,可以講到天荒地老。
講到上午的吊瓶全部挂完。
鍾弦面帶真誠的微笑,雙目保持着炯炯有神的狀态,望着洪總的嘴巴,他的新老闆正滔滔不絕地講述着自己艱辛的奮鬥史。
洪總忽然來看望鍾弦。
鍾弦明白發生了什麽事。
一定是大科沒法再說明他爲什麽第三天還是沒有去公司的原因,一定是大科隻好說他是陪甲方喝酒喝到住院。洪總做爲老闆怎麽能不來看望一下。
鍾弦知道,這件事其實是他做的不對。他應該早就給洪總一個理由說明情況。他不知自己何時對工作這件事這麽不在意。洪總不過問他的行蹤,恰是想表達給他的絕對信任。這對于一個新合作的老闆來講,是多麽難以做到的胸懷。
“不是有禦用的助理嗎?”洪總哈哈笑着,指着大科對鍾弦說,“你這個助理看起來身強體健,讓他擋酒啊。你何必賠上自己。”
“甲方那個高總,隻願意和鍾總單獨對飲。我沒法參與。不然絕不會讓他倒下。”大科在一邊陪笑。
鄧憶早已悄然離開。在鍾弦松開手推開他的時候。
鍾弦始終保持着真摯的微笑,他早已知道如何讓自己的心情不寫在臉上。說着一些無關痛癢的客套話。
“他們喝的酒不好。那個高總也酒精中毒了。”大科說。
鍾弦在洪總關切的目光下,帶着歉意說:“我下午就能出院了。明天上午會去公司。我們可以談一下我對公司的思路,研究第三季度幾個項目的圍攻策略。有兩個項目已經沒問題,可以把我們的天花系統用在樣闆房中……”鍾弦深知老闆們喜歡聽什麽,但其實他心中沒有熱情。他的上一個老闆李總,已經耗盡了他的所有信任。他知道他不該把這種不良經驗,帶到下一個老闆身上。
不管他是否有天份,他必竟還年輕,閱曆有限,這些可以做他長輩的老闆們的伎倆,他總要在嘗過後,才知道厲害。
“先好好休息。”洪總面露欣喜,關切地說,“身體重要。”
鍾弦保持着感激式的微笑。他多麽希望他能真的感動。三年前,他被李總三顧茅廬似的挖到這個行業,當初,李總對他的好,可比他的父母,那種讓人如沐春風的關懷,滲透在他生活的各個方面,那種征服人心的本事,不達目的不罷休的自信,時到今日,鍾弦依然對此佩服不已。
能成爲一個企業的老闆,那些從貧寒出身、而後平步青雲的人,并非隻靠運氣,總有些過人之處。而這些過人之處,往往在于征服人心的本事上。
能征服十個人,可以創立一個小公司,
能征服一百個人,可以成爲一個企業主,
能征服萬千人,可以成爲一個集團帝國。
鍾弦默默地惦量着自己在哪一個層次上。
多年前,他一直盤算着自己應該把人生的目标設定在哪裏。他一直認爲這些所謂夢想對他很重要。
可他爲什麽越來越提不起神。
他能感覺到他的心裏出現了一個大洞。他能從洞口看到裏面脆弱不堪的自己,那樣的自己無力支撐起他設想的人生。
他需要一個支柱。
他沒法繞過這一關,讓自己強大。
他想抓住一個人,把他塞進自己的‘洞’裏,成爲那根填充内心空虛的支柱。
他知道這是不對的,他不能抓住任何人。
他隻應孤身上路,追尋最後的答案。
60
鄧憶在傍晚時還是來了。
鍾弦打完最後一個吊瓶時,鄧憶也辦完了出院手續。
鍾弦換上了鄧憶帶來的衣服——黑色t恤和牛仔褲。
“不送我回去嗎?”鍾弦将自己的車鑰匙遞給鄧憶。住院期間,鄧憶已将鍾弦的車子從那個冷清的路邊開到了醫院的停車場。
“幫幫忙。我不想開車。”鍾弦輕聲說。其實是他覺得自己連開車的力氣都沒有。住院三天,他的頭痛減輕,但體力卻沒有恢複。他沒有對醫生講,因爲他不想繼續住院。
鄧憶盯着車鑰匙,沒有立即接。“你的朋友呢?不來嗎?”
“有你不就行了?”鍾弦說。他想提起神再說點緩解氣氛的話。
鄧憶瞥了他一眼,那是不冷不熱的一眼,接過車鑰匙。
“早上的人,是我的老闆。”鍾弦在回程的路上,想盡力不着痕迹地解釋一下。
“我給你造成麻煩了?”鄧憶說。
“怎麽會?”鍾弦笑了笑,他發現他其實解釋不了。
“那就好。你已經很及時地推開我。你那麽聰明當然可以很好地解釋過去。”鄧憶平淡地說。沒有任何語氣。“或者,開一個玩笑,博大家一樂。”
“你在生氣嗎?”
“生氣?你怎麽總認爲我在生氣。”鄧憶望着路面說。
“你下午五點才來醫院,似乎都不想再來了。”
“我很忙的。要工作。”
“還以爲你早上不會走……”
鄧憶的語氣依舊平淡,緩慢。“你不覺得你的要求很奇怪?讓我請假……再說,别人來看你,你不會無聊了,我還有必要留下給你解悶嗎?”
鍾弦竟無言以對。
很快就到了鍾弦的公寓樓下。鄧憶在公寓的地下停車場裏找個位置停了車。
“對不起。”鍾弦說。
“爲什麽無原無故地道歉?”鄧憶先下了車。拎起後車座上裝藥的袋子。
鍾弦打開自己一側的車門,下了車,和鄧憶一前一後走到地下停車場的電梯那兒,鄧憶卻在這時轉回身将車鑰匙和袋子遞給鍾弦。
“你幹嘛?”鍾弦并不接。
“我還有事。”鄧憶說。他依舊沒什麽表情。将鑰匙和袋子塞進鍾弦手中。“你自己能照顧自己,是吧。”
鍾弦反而生氣了:“我死不了。”
鄧憶點下了頭,轉身向地下停車場的出口走去。
但鍾弦不能忍受就這樣結束。他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可能沒有用了。“等一下。”他回頭望着鄧憶的背影,後者停住了腳步,卻沒回頭。
“爲什麽?”鍾弦問。
“什麽爲什麽?”鄧憶不回頭地說。
“我們早上還好好的!有人來了,我不能放開手嗎?你是爲這個嗎?”
“當然不是。你放手是對的。你早該放開。”
“你在說反話!”
“你怎麽會這麽想?你的老闆來的正是時候,還沒讓你看清你自己嗎?”
“我不明白。你說清楚。你不是也怕别人誤會!”
鄧憶緩緩轉身,但隻轉了一半。“……對,我怕。你也怕,那麽,這還是正确的事嗎?我承認我也被自己早上的舉動吓到了,幸好……你放了手。”
“我……”鍾弦不知該怎麽挽救局面,沒有一本營銷書上教他怎麽應對這種局面。
鄧憶沉默了一會兒轉回身,說:“你誤會了,我不是因爲這個……對,你轉眼就能那麽鎮靜,換上另一副面孔,一點痕迹也看不出。而我,做不到,在開會時都無法集中精神聽别人講什麽……”
“我的鎮靜是練出來的。我是生意人。”
“好。不錯的理由……”鄧憶停頓了好一會兒,搖搖頭笑了,“我們在争執什麽?爲一件子虛烏有的事?你是出色的公關高手,你習慣了四處揮散你的暧昧。你也收放自如。但别把我引到你那條不純粹的路上。我們隻是朋友。”他說完,走了。
鍾弦反而平靜了。他望着對方走遠的背影,就好像看着冰窟窿上方冬天青白的太陽。
他轉過身。
鄧憶說的沒錯。
他不純粹。他其實也說不清他想要什麽。但那确實并不純粹。
而對方恰能保持純粹。和他完全不同。
這種巨大反差,可能正是吸引他的原因。
鍾弦将喉嚨裏的苦澀滋味努力咽下去,按下電梯按鈕。然後,在一個人的電梯間裏,他發現自己的眼裏并非沒有痕迹,他明明有了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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