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這樣的人——别人焦頭爛額的事,你會輕描淡寫;别人不在意的事,你卻用盡心思。\>
鍾弦盯着眼前的一碗湯。
這湯裝在圓型的環保餐盒中,
一層淡黃的油飄在餐盒的最上面,幾根草菇浮在其中。湯的下半部分有什麽東西完全看不清。他拿起勺子攪了攪,翻出幾塊黑皮雞肉。
“這是烏雞。”大科在一旁看着他。
鍾弦繼續用勺子攪動着,卻不肯往嘴裏送。
四年前他在剛到sz之初,曾經喝過很多湯。大街上專門賣廣東靓湯的餐館被他喝了個遍。後來不知何時,他不再喝湯了。最初的新奇感消失之後,他對廣東餐館裏的所有菜式統統失去興趣。
昨天鄧憶的那壺湯,是完全不同的做法。最簡單的家常做法吧。清澈見底,可能隻是用白水煮的,放了少許鹽。其它調料統統沒有。
“是在下面的餐廳買的。”大科盯着鍾弦繼續說。“這個很補。你喝一點啊。”
鍾弦将湯碗放到床頭櫃上。“你上班去吧。我不給你電話,就不用特意來。”
大科依然目不轉睛地盯着他。“那誰照顧你。”
“照顧什麽?我又不是生活不能自理。吃飯就是點外賣而已,我難道自己不能點?”
大科敏感地說:“是我疏忽。你不喜歡吃外賣吧。可是,我也不會做呀。”想了想說,“我讓阿mi做給你。”
鍾弦說:“我想靜休兩天,你不要再來打擾我。有事電話。”
大科眨了眨眼:“你就是這樣,别人焦頭爛額的事,你會輕描淡寫;别人不在意的事,你用盡心思。”
“你想說什麽?”
“你是總經理。全公司都看着你呢,你這麽不介意。新官上任三把火,總得燒一下吧。你忽然倒下了,我不敢對外講,不就是怕别人認爲你是受不起這個位置。但我知道,其實你是根本不上心。”
“你怕我地位不保?看來你是想在這個公司紮根養老。”
“洪總人還不錯。跟着他做個高管,同時還能兼顧我們的事。你不覺得是個不錯的安排。”
鍾弦盯着大科:“走鋼絲的人想要安穩,你腦子哪根勁不對?”
大科恍然醒悟似地點頭,歎了口氣:“是我想事情太簡單。我昨天,咳,跟阿mi提起了結婚的事。”
“結婚?”鍾弦頗感驚訝。
“對。反正對我來說,她和别的女人不一樣。我當初追了她三年才搞上的,還是初戀。其它女人看到我們有車有房有錢,幾個小時就可以搞定了。我再也找不到她給我的感覺。所以我想,這就是真愛了。結婚。趕緊生個小孩給我,省得夜長夢多。”
鍾弦笑了幾聲:“你想結婚?她同意了嗎?”
“她說……隻要我保證,安安穩穩地生活,别再搞出那麽多事。即使窮點也沒關系。”大科說着歎了口氣。
“是個好女孩。”鍾弦說。“你要不是白癡,就不該再辜負她。”想了想又說,“今後,你就跟着洪總幹吧。我把你調去産品部,畢竟是你專業。以後即使我不在了,你也可以安穩地幹下去。”
大科看着鍾弦愣了一會兒,搖了搖頭:“要我拿着死工資,用一輩子還房貸,過着緊緊巴巴的日子,老了的時候去住養老院,可能都住不起。”
“但你有了安穩,你有了阿mi。”
“我覺得真正的安穩,就是有足夠的錢。不必給錢做孫子。我們離這個目标不遠了,不是嗎?”大科說到激動,竟然抓住鍾弦的手。
三年來,大科變化也不小,一開始粗枝大葉的人,如今也變得思慮重重。
鍾弦将大科的手甩掉:“有了足夠的錢,就能安穩嗎?”
52
大科走後不久,鄰床的男人走進病房。一進門就對着鍾弦笑。
護士們早上六點統一給病人采血,鄰床男人在那時曾來過病房,當看到在他床上休息的大科時,他顯得很驚訝。鍾弦知道他驚訝的原因,是因爲那不是鄧憶。
鄰床男人似乎不怎麽喜歡大科,不和他打招呼,做過晨檢後,就出去了。
“聽說你今天出院。”鍾弦主動打招呼。
鄰床男人盯着鍾弦的臉。“你看起來挺郁悶的。不舒服嗎?”
鍾弦笑了笑。“要出院了,怎麽沒看到你家人來?”
“家人不在sz。”鄰床男人說。“我獨自一人在這兒打拼。”
鍾弦表示這很正常。“大家都一樣。”
“你和我不一樣。”鄰床男人說,“你有關心你的朋友。”
鍾弦沉默了片刻,看了眼櫃子上的烏雞湯,問鄰床男人。“你要不要吃?還熱着呢。我實在沒胃口。”
“你早上不吃東西不行的。”鄰床男人拿起那碗湯看了看,好像明白鍾弦在想什麽似的說,“飯店做出這樣的湯已經不錯了。你朋友也算用心。你就吃了吧。”
“沒胃口。”
男人笑了一聲:“心理作用吧。這湯挺好的。當然,也要看你怎麽想,還要看你拿它和誰比較。我是這麽看的,同樣是一碗湯,爲什麽效果會有差别。因爲有的人用心是從自己的角度考慮;有的人是從你的角度考慮。所以你的感覺就會差很遠。”
鍾弦沒完全聽懂男人的話,或者是他并不十分贊同。
“大哥你還挺哲學。你覺得我這兩個朋友哪個讓我舒服?”
“你自己當然知道。鄧憶今天有事嗎?還以爲早上會看到他。”
“你知道他的名字?”
“我們熟着呢。”鄰床男人搖了搖手機,“他讓我幫忙照看你的時候留給我号碼。醫生本來隻把你當酒精中毒來治,他偏要求給你做腦部檢查。他比醫生更細心——你腦子确實檢查出了點問題,所以你才能和我一起住在腦科病房成爲病友呀。我也是腦子有問題。以前受過傷。”
“是他主動要求檢查的?”鍾弦茫然地看着男人。
“這可是要多花不少錢的呀。你有這麽有心的朋友。一般朋友做不到這點。”
鍾弦沉默了片刻,應和道:“他會照顧人。”
“不見得。”鄰床男人說,“他是從小到大沒照顧過别人的少爺。他以前盡被别人照顧了。”
“你這麽了解?”
“你昏睡一天。他和我聊了一天。向我請教怎麽照顧病人,但其實不需要我教他。他每隔段時間就給你翻翻身、揉一揉,全是因爲他用心。你們是發小吧,這種感情十分難得。”
鍾弦愣愣地發呆。
“剛才那位朋友顯然也特别在意你。這說明你有人格魅力。”鄰床男人的贊美,鍾弦沒有聽進去。他滿腦子都在思索鄧憶爲何那樣做。
“不過,你今天這個朋友我覺得跟鄧憶有區别……”鄰床男人繼續說。“我腦子受傷之後,看人總是分成極端的兩種,好的和壞的。”
鍾弦回過神來,應和道:“我在看動漫的年紀才覺得人分好和壞兩種。人本無好壞之分,就看是不是被逼到了份上。”
男人卻不認同:“本質上是有區别的。”
“誰能剖開誰的心看到本質?對你不好的人,不見得是本質不好,是不在乎你而已。對你好的人也未必隻對你一個人好,他可能隻是習慣。”
男人歪着頭看着鍾弦,被這個觀點搞昏了。“你這樣說,對鄧憶可不公平呀。”
“鄧憶可能是例外。在别人不知道的時候,做那麽多,傻嗎?”
“你現在不是知道了?”男人笑道。
“如果對方永遠不會知道。這些付出還有什麽意義。”
鍾弦想到他的手機曾被調成靜音這件事,一定是鄧憶所爲。鄧憶在路邊發現他(或者原本就知道他在那兒),送他進醫院,照顧他。這些其實鄧憶都不必做,他完全可以聯絡大科把麻煩甩掉。但是他沒有。
鍾弦打開手機。看到昨天轉給鄧憶的錢,另一邊一直也沒有接收。
鍾弦從微信裏發了條信息提醒他收款。鄧憶還是沒有什麽動靜。
“他今天會來嗎?”鄰床男人盯着鍾弦問。
鍾弦搖頭。“他不會來了。”思索了好一陣子。看向對方。“哥們,請你幫個忙。”
53
上午十點半,鍾弦挂完第一個吊瓶時,一個二十出頭穿了一身白色運動裝的小夥子提了一個袋子進了病房,直呼着鍾弦的名字,從袋子中拿出三個精緻的餐盒放在他病床旁的櫃子上。
“我沒有點外賣吧。”鍾弦說。他随及認出了那個保溫壺。
小夥子什麽也不說就走了。
下午如是,又送來一餐。換了餐盒。
鍾弦雖然吃的舒服。但心裏卻不甚痛快,像長了草一樣。
到了晚上,鄧憶終于出現了。他還沒有走進病房便被護士攔住,帶到辦公室裏說了一些鍾弦的病情。鄰床男人當時正在辦出院手續,看到鄧憶,他顯得興高采烈。并趕在鄧憶前面返回病房通知鍾弦。
“他來了。”男人朝着鍾弦眨着眼睛,“你賭輸了。”
“不一定。”鍾弦假裝閉目養神。“他願意留下來你才算赢。”
“你肯定輸。”男人說着坐回自己的床上。“你不夠了解自己的朋友呀。”
鍾弦閉着眼睛不再說話。
病房門被打開了。
耳中聽到鄧憶和鄰床男人說話。“情況穩定了嗎?”
鄰床男人吱唔了一下,“好很多了。吃了你送的東西——呃,我……他早上的狀況很差,不然我也不會打電話給你。什麽都吃不進去呀……呃,他真慘呀。我隻能想到找你。”
“他朋友呢?”鄧憶停頓了一會兒說。
“你是說他的同事吧。上班去了吧。我電話裏不都跟你說了,這兩天沒人來照顧他了。我看着實在是擔心。”鄰床男人并不太善長說謊。講話前言不搭後語,鍾弦替他着急。這種方式很難騙得過警察出身的鄧憶。
鄧憶沒再問什麽。之後便沒了動靜。
“我去看看我的單子好了沒有。”鄰床男人竟找借口溜出去了。随後傳來關門的聲音。
房間裏安靜下來。
鍾弦面朝牆壁躺着,好久也聽不到鄧憶的動靜,他隻好緩緩轉頭眯眼打量。鄧憶并不在床邊,遠遠地站在病房窗邊望着窗外發呆。他今天穿了一身黑色的運動裝,大概是去打球了,或者是正打算去。
從這樣的角度,鍾弦還是看不到熟悉的成分。但也不覺得陌生。
鍾弦緩緩地坐起來。如大科所說,他在不該用心的地方,用了太多心思。
大概是察覺到鍾弦醒了,鄧憶轉過身來,他的臉看起來很是嚴肅。遲疑了幾秒,他從口袋中取出幾張單子,向病床走來,将單子扔到鍾弦的面前。“我送你到醫院時,從你身上翻到錢包,找到了你的醫保卡。住院是用你的醫保辦理的。我墊付三千押金,剛才又交了兩千。估計出院時,去掉醫保,你隻需要還我五千就可以。幹嘛轉兩萬給我?錢多燒得嗎?”
“是……感謝費。”鍾弦盯着鄧憶誠摯地說。“你對我的照顧何止……”
鄧憶未能被打動,“照顧你原來還可以賺錢。”
“你千萬别覺得這是羞辱你。是我情商不高。”鍾弦急忙自嘲,“你想讓我用什麽方式謝你。總不能不謝吧。你直接說。”
“該給我的,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其它沒什麽可說的。”
“還有這些吃的東西。”鍾弦說,“哎呀呀,我不是要跟你算清楚。确實是我方式欠妥,你别生氣。總不能憑白無故讓你媽媽辛苦。”
“不是我媽做的。她又不是保姆……當然也不是我做的。我壓根不會。你吃就吃了。真想感謝,想個别的方式。”
看到鄧憶一直嚴肅的臉,鍾弦心中開始着急。
“我道歉。别因爲錢生氣好嗎?”
“我不生氣。”鄧憶再次走到窗前去。“爲你生氣值得嗎?”
“你來的正好,幫我看看我的背。痛起來了。”鍾弦面露痛苦。
“不舒服叫護士。”鄧憶無動于衷,“從來不喊痛的人,忽然變了性格?”
“幫個忙。”鍾弦說。
鄧憶猶豫了兩秒,走到病床邊。将鍾弦翻過去讓他面朝下趴着,掀開他背後的病服,查看他的傷口。“沒什麽問題。真的痛嗎?”一邊說着一邊小心地取下紗布。
“是癢的厲害。揉一下旁邊……”
鄧憶這次猶豫的時間更長,足有五秒,但還是在床邊上坐下來。鍾弦翻身坐起來和他面對面。“躺了一天了。坐着來吧。”
“随便你,但你要背對我呀。”鄧憶說。
鍾弦卻不轉身,依舊面對着鄧憶,緩緩地抓起後者的手臂環過自己的身體,“這樣吧,好不好?”這樣就成爲擁抱的姿态。
鄧憶愣住了,好一會兒之後,他才一臉迷糊地将手放在鍾弦的身後。鍾弦則順理成章地将頭靠在面前人的肩膀上。
“……我看不到。”鄧憶喃喃地說。
“憑感覺。”
“摸到你傷口怎麽辦?”
“不過就是痛一下而已。”
鄧憶的手從鍾弦的病服下面探進去,碰到皮膚。鍾弦聽到對方胸膛裏的心跳聲在變快。
這心跳給了他莫大的信心,他将鼻子靠近鄧憶的脖子下面,嗅了嗅。“你用了香水……”
鄧憶猛地将鍾弦推開。“你腦子裏有病吧。不是要感謝我嗎?”他從床邊站起來,背對着鍾弦走開兩步。“把你寫的那些歌……傳給我。現在。”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轉身,“行嗎?不要抵賴。”手機用戶請浏覽閱讀,更優質的閱讀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