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一夜的狂風怒雨,仿佛已将城市的筋肉都剝離吹去,洗刷的一顆塵埃都不剩,台風漸弱的尾巴沖撞着如林的高樓大廈,被打散變成無數無序旋風,雨也被卷的四處亂飛。街道如鏡,落雨成溪彙集到路邊潺潺不息地沖向下水口。
鍾弦立在兩條路的交叉處,頭頂的雨傘在亂風中起不到多大的遮擋作用,雨滴不時被風卷着飛到臉上身上。他舉目四望,好像身在一個魔幻世界裏。
鄧警官的身影出現在迷蒙紛飛雨中,步伐利落打着一把深藍色大雨傘,他在鍾弦幾步遠的位置停下來,望向泊在路邊的一輛黑色的大切諾基。
“你的車?”
鍾弦點頭:“看我是多麽誠心地幫你,出人又出車。”
“想不到你喜歡美國肌肉車。”鄧警官說。
他們坐上車。“龍崗什麽位置。”鍾弦打開導航。
“我指路。先向龍崗的方向開。”鄧憶說。他在車裏掃視一圈,“新買的嗎?”
“兩年了。”鍾弦說。
“你是怎麽樣一夜暴富的。”
“從來沒暴富過。一輛五十萬的車在這裏算富嗎?”
“你要跟誰比呢?你才到這裏三四年不是嗎?當高管也不過一年時間吧。哪個小白有這樣的翻身速度。不如你傳授一下,我不當警官了跟你幹。”
“警官來錢的路子不是更野,你慢慢混就是了。哦,抱歉。我沒有冒犯的意思,我一直相信你是正人君子。”
“在你看來,多少錢才算富?有很多人說你前途無量吧。”
鍾弦笑着望着前面的路面:“以前我也認爲有做事的能力就有前途。”
“不是嗎?”鄧憶又在車裏前後打量,“這車也太新了,就像剛從車行裏提出來的。你很少開吧。”他看了一眼鍾弦,“連個裝飾品都沒有。防滑墊香水什麽的也不放一個嗎?”
“以前有。後來覺得簡單最好,全扔了。”
“你是個心理有點問題的人。”鄧憶直截了當說。
鍾弦回答的更幹脆:“是的,我昨晚把自己的問題全暴露給你了。”
鄧憶嘴角上揚,眼神遊移似在思索:
“我也正想說,有能力者不一定就有前途。有一種東西要排在能力前面,叫做心理承受力。”
鍾弦心裏深爲震動。表面卻故意平靜:“是嗎?”
鄧警官的眼睛望着鍾弦的臉足有三秒,然後轉開注視着前方的道路:“第一次出任務時我什麽都不怕。可當面臨可能會死、可能會殘廢或身體折磨的時候,我曾動搖了當警察的想法。我被吓壞了,不是當時吓的,反而是後來,越想越怕。從此再也不敢魯莽行事。甚至有時候把追求平安當成目的。我知道這樣說顯得懦弱。心理承受力要排在能力之前,是我的感悟。可是你,是做白領,你總不會也是想表達這個意思吧。”
鍾弦自嘲道:“我在你面前總是表現出心理有問題的樣子。但其實,你相信嗎?我在其它人面前還真不是這樣。”
“這我信。”
鍾弦笑了:“你不覺得奇怪?”
“面對信任的、有深厚感情的人,心靈會自動放下防備。你曾說過我像你少年時的朋友。你把我當成了他。”鄧憶轉頭看他。“心理學上這叫移情。”
“可能有一點……也不會全因爲什麽移情吧。”鍾弦竟覺得臉上有點發燙。轉而說,“我最近也在看心理學方面的書。”
“看哪一本。弗洛伊德的嗎?”
“忘了作者的名字。真是好不認真。叫生命的重建。”
“那本書……大概對你沒用。其實我有另外的想法。”鄧憶說。“面對生活中出現的問題,如果選擇逃避,就會造成暫時的心理内壓狀态。逃避不會讓人解脫,隻會帶來以後更大的痛苦。潛意識爲了保護精神系統不被壓垮,有時會讓人以爲自己得了什麽病。治好就沒事了。”
鍾弦心裏很震動。好一會兒他才說:“你還是個心理專家。”
“專家可不算。這是我的工作,犯罪心理學與心理學方面的東西,我會經常看一看。”
“那你覺得我逃避了什麽?”鍾弦笑道。
“你自己應該很清楚。”
“可我真的不清楚。”
“你和楊小姐……”
鍾弦感覺一陣厭煩:“不要再提她了!”他有點失控地打斷對方,“你偶爾看到了我無數來往過的女人中的一個,就以爲看到了我的全部?我确實是更混蛋的那一方,我根本就不愛她,這才是原因。如果你覺得這就是我逃避過的問題,是它造成了我的心理問題,那你的分析就是大錯特錯的!”
“那樣的美人你不愛,你愛誰?”
鍾弦用力搖搖頭,堅決表示這根本不是他在逃避的問題。
“排除了感情,那就是錢了。”鄧憶說,“你說過這兩個是曾讓你感受過人生極緻快樂的東西。你透支過信用卡嗎?有過錢上的麻煩嗎?或者有一個和你發生過金錢關系的人,讓你……”
“沒有。”鍾弦憋着一張臉,好像他的脖子以上都是僵硬的。好一會兒他指了指前面的路,“還要一直開嗎?從哪裏拐彎提前說。”
“就沿着3号線一直開。”鄧憶說。他之後盯着手機不再說話。
26
車子最後駛到了人迹稀少的郊區,那裏有連成片的荒草地,陰雲密布的天空一角露出一線湛藍。雨仿佛也停了。
幾棟一模一樣的樓房,整齊地立在荒草地的盡頭。
他們被廠房的門衛攔住,不一會兒一個看起來很質樸的女孩來到門衛室旁,她十幾歲的樣子,有點胖,圓圓滾滾的身材,分明還是個孩子。她顯得很拘謹,眼睛不敢看他們,臉紅到了脖子。
“有些問題還需要問你。朱新鶴有沒有什麽東西放在你這兒?”鄧憶問。爲了讓女孩放松些,他們離開門衛室,站在大門外面的小路上。
女孩一邊小心地蹭到大門旁一處最适合隐藏的牆角站好,一邊搖頭。
鍾弦第一次看到這種農村女孩,好像從上個世紀九十年代穿越過來的。穿着自以爲流行的顔色鮮豔的肥大的裙子,腳上是一雙又舊又髒的泡沫塑料做的粉色涼鞋。
“你們相處那麽久,什麽東西也沒有放在你這兒嗎?”鄧憶追問。
鍾弦認爲鄧憶要找小朱用過的東西,大概是警方有什麽dna庫之類的吧,也許是想用那樣的方法去碰碰運氣。
女孩的眼神遊移,羞澀地說:“他給我買過毛巾和盆子還有涼席……”
“你什麽時候到這個工廠上班的。”
“一年,一年多前。”
“之前在哪兒?”
“yn你是yn人?”
“不是。安,ah農村。”
“村子叫什麽名?”
女孩嘟嘟囔囔地說了兩個字,鍾弦沒有聽清。他看到鄧憶用手機記了下來。
“去yn幹什麽?”
女孩仿佛緊張的要哭了:“找,找我爸。”
“你爸既然在yn你怎麽又到sz來。”
女孩使勁抿着嘴:“來上班。”
“你跟小朱是怎麽認識的。”鍾弦插了一嘴問道。“别緊張。他是警察,是來幫你的。”
“網上。”女孩的努力成功了,她表情看起來正常很多,不再像要哭了,“他給我找了工作。”
“這個工廠的工作是小朱幫你找的?”鍾弦很驚訝。“所以你才從yn來投奔他?”
女孩點頭。鍾弦想像着小朱是怎麽在網上把一個可能還沒成年的女孩騙過來。“你爸同意你來?”
女孩點頭。她不多說一句。問什麽才答什麽。但她的表情比她的語言豐富。她又想哭了。
“你爸對你怎麽樣?”鍾弦緊追不放。
女孩在努力思索該怎麽回答。
“他趕你走嗎?”
女孩搖頭,但眼淚卻掉下來。
“那怎麽回事?”
“他又結婚了。我有了兩個弟弟。”女孩用手掌把掉下來的眼淚全擦掉。“他們從我出生就在外面打工。我奶在我初中畢業去世了,我媽從來就沒有消息。”她全說出來了,和她的眼淚一起奔流而出。這樣鍾弦就不必一句一句地問了。
鍾弦從來沒想過現在這個時代還有這樣的事。雖然從新聞上偶爾會看到農村人的生活狀态。但報道裏都還是不錯的。農房蓋的像别墅,農村戶口可以拿到國家的補貼。不是比以前好很多了嗎?這個女孩應該是命運不濟,又遇到小朱那樣的窩囊廢。小朱雖然愛吹牛,但一般也是無害的,誰會信他呢?但當看到這個女孩,她可能是小朱唯一的‘戰果’。
鍾弦不想去猜測小朱如何在網上對這個女孩吹噓自己的本事,讓女孩以爲找到了依靠,毫不猶豫地離開了那個讓她倍受冷落與歧視的父親的新家。
女孩很快就把眼淚憋回去了。傷心讓她一時忘記了害羞和緊張。“你知道他在哪兒嗎?鍾總。”
鍾弦搖頭。但聽鄧憶在旁邊忽然說:“你說什麽?”
女孩緊張地看着鄧憶:“我說……你們找到他了,是吧。”
鄧警官指着鍾弦問女孩:“不是。你叫他什麽?我沒有向你介紹過他。你認識他?”
女孩不知所措地看向鍾弦,鍾弦也猛然醒悟過來,疑惑地看着女孩。
女孩的臉又紅了起來,一時不敢說話了似的,生怕自己再答錯什麽。手機用戶請浏覽閱讀,更優質的閱讀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