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廳天花闆上的吊燈,由八根銀灰色的燈柱組成,每支燈柱的末端有一組菱形的發光體,半透明燈罩分爲三層罩在燈柱外面。這是一款智能燈,它可以按照指令發出不同的光,也可以根據指示,每隔幾秒變換一次不同意境的色調,旨在給房間營造适合主人心情的感覺。
鍾弦在手機上随便一按。聽天由命的心态想看看會按出哪一種顔色。燈光變成了藍色,然後這顔色緩慢加深。
在燈光忽然變化的時候,鄧警官眼睛眨了一下,吃了一驚,他環顧四周後才擡頭仰視吊燈。燈光漸變,漸漸發出近似紫光。
視線内的景象也因燈光而變的柔和,包括人的臉龐。
鍾弦臉上的不安也像這燈光一下,漸漸平息下來。
“這是一款智能燈,是我下一步要做的智能家居項目中的科技含量最易實現的一部分。鄧sir,覺得怎麽樣?”
鄧警官的表情有一瞬間的疑惑,鍾弦的反應讓他有點始料不及。但還是不動聲色地說:“智能家居現在這個話題挺熱門的。我一直以爲這還要等幾年才能實現。”
“我說了這是其中最容易做的一部分。”鍾弦說,他望了一眼用狐疑的目光盯着他的鄧憶說,“我應該感謝你沒有用警察那一套逼問我吧。但是知道了你一直在用懷疑我的心态來和我打交道,還是讓我挺吃驚,天知道,我竟然會傻到開始把你當朋友。”
“你的反應很不同常理,”鄧警官說,“大多數人會立即辯解。你卻更在意别的。”
“你是自始至終都在懷疑我嗎?我要先确認這個,我是在跟一個朋友講話還是警察?”
“我對和案子有關的任何人都會懷疑一陣子。”鄧警官坦誠地說。
鍾弦笑了笑:“你從最一開始就在暗中觀察我嗎?并不是來找我了解什麽情況,也不是爲了讓我配合你,而是一直把我當成一個嫌疑人來觀察?”
鄧警察盯着他看了一會兒說:“這個案子還沒有定性。”意思就是,還沒有确定小朱是不是出了事,例如死了什麽的,就不能用嫌疑人來稱呼他。
“爲什麽第一次見面不就幹脆問我這個問題!”鍾弦的語氣仿佛他是被出賣了似的。
“你誤解了。我也是剛剛才拿到他的通話記錄,昨天才拿到的。”鄧警官解釋說,“這種類型的案子,能立案都不容易,局裏也不會給我動用多少資源。我其實不想接這個案子,但我是新人自然要把這種爛事給我鍛煉鍛煉,太無趣了,……我并不是帶着故意試探的目的來接近你。”
鍾弦從鼻子發出一聲笑:“就算是帶着目的也正常,你是警察啊。”鄧警官與他講話的方式,完全是與朋友商量的口氣,這也讓他很快鎮靜下去。至少這個警察的話裏透露出不覺得這個案子會是什麽重要的事。“你現在還在觀察我的反應是吧,我應該做出極力辯解、憤怒不安的表情什麽的,才顯得不可疑吧?我也奇怪不知道我爲什麽能平靜。可是見鬼的是,我壓根不記得和他通過電話,我手機裏甚至都沒有存過他的号碼。”
他們相視數秒,鍾弦接着說:“我也很吃驚,他怎麽會打給我?這一定搞錯了。”
“你最近的記憶力不是有點問題。”
“我心裏還有數。你眼前這個記憶力有問題的人,以前卻是記憶力超群的,每一個細節都會記得一清二楚的自尋煩惱的人。”
“那你的記憶力是什麽時候出的問題呢,你沒有看過醫生嗎?”
“看過。找朋友介紹名醫。第一個是中醫,他說我可能是抑郁症,這種精神官能方面的問題,很難用什麽體檢數據來證明。我知道這醫生的診斷結果純粹是瞎猜的,可還是乖乖按照他的藥方吃了藥,中藥西藥混着吃,這種藥就是讓你變傻,讓你忘事的,你知道嗎?我一方面渴望忘記,所以甯願裝傻去吃藥,這種心态不正是那個醫生最應該關注的嗎?後來我找了第二個醫生,他給我做全身體檢,甚至讓我去檢查愛滋病。”鍾弦說的哈哈大笑。他指着自己的腦子,“沒有人會用心去找出真正問題。他們隻想着把這個病人糊弄過去,賺到他的錢,然後過着自己的小日子。抱歉,我顯得激動了。”
“那有沒有可能是小朱給你打過電話,而你确實忘記了呢?”鄧警官再次強調這一點。
“我說的不清楚嗎?半年多之前,我還沒有記性那麽差。”鍾弦說,“如果他真的打了電話,我應該記得。不過,”他想了想,“太久了,如果他打電話隻是說什麽客戶呀工作的事,我現在估計也可能是忘記了,因爲好多同事都會向我彙報,也許他離職了,但還有工作沒有交接清楚,所以又電話告訴我了。如果真有那麽一通電話,頂多是這些工作上的事,我們沒有什麽其它交集。我說的是不是太多了,我現在算是什麽?周邊群衆、證人、嫌疑犯?”
“什麽都不是。”鄧警官說,“我現在坐在你的沙發上,隻想做爲你的朋友。”鄧警官依然像對朋友說話一樣。“而不是一個案子裏的人。”
也許這個警察真的是這樣想的,如他所說,他在警隊裏是一個新手,他在面對罪案方面還比較‘稚嫩’,他并不喜歡接手這種無趣的爛案子,連他的上司都不關心的案子,隻把它當成一個無關緊要的麻煩交給一個新手來處理,而他甯願把交朋友看得比案子還重要,并沒有把心思用在破案上。鍾弦擺擺手:“我會再想想。我覺得你應該查查是不是通話記錄出現了錯誤。記錄爲什麽會出錯,朝這個方向調查可能更正确。”
“我會再去核實的。”鄧警官說。他從沙發上站起來,望着陽台方向,外面的風卷着一些黑呼呼的東西飛過去,“今晚也許很難入睡了,這樣的風聲。”
“在這種風聲中,我會睡的更安穩。”鍾弦說。他雙眼望住電視,因爲足球賽進行到了最後的點球大戰。他們一起專注地看到比賽結束,再沒有說什麽。酒很快喝完了。
鄧警官拿起創傷噴霧:“再噴一次,就去睡吧,明早可以看出你有沒有其它問題。”鍾弦一隻手還拿着酒杯,那條受傷的右腳放在沙發上。鄧警官揭起柔軟的浴袍,在他的右腿上輕輕地噴了幾下。“你還在吃那種抗抑郁症的藥嗎?”他問。
鍾弦将手中酒杯放到茶幾上,“想吃就吃,不想吃就不吃。”他說,“我大概是潛意識裏知道自己不是那病。”
“那你覺得自己是什麽病?”
鍾弦仿佛是想笑。
“你也許壓根沒病。”鄧警官說。
“我沒病。”鍾弦也說,“可是卻希望有病,因爲隻有是病才有藥可醫。”
鄧警官像沒聽懂似的望着他。“你想醫什麽呢?”
鍾弦臉上還挂着笑,“說的我又想去吃藥了。”
“爲什麽呢?”鄧警官竟是打破沙鍋問到底的架勢。
鍾弦在沙發上坐直了身體:“如果人生就要結束了,回想一生你最遺憾的是什麽事?”
鄧警官望着他的眼睛,話題再次跳躍讓人難免驚訝。“我們的人生似乎還不到一半。”
“我是說假設。”
“如果現在就要死了……”鄧警官認真地想了想,很快回答,“會遺憾沒有好好地愛上誰一次。你呢?”
鍾弦注視着鄧警官,那表情好像在嘲笑他:“你沒談過戀愛嗎?”
“我是指一場激情澎湃的。”鄧警官解釋說,“你大概認爲我會說沒有一份成功的事業吧,如果你不是假設我現在就要死了,我還真以爲我把建功立業當成人生大事。可是你問的是最遺憾的事,排在第一位的,如果我真的現在就要死了,我發自内心地覺得,那才是最遺憾的。你呢?”
“我會遺憾……我沒有反抗吧。”鍾弦半天才給出這個答案。
“反抗什麽?”
“反抗小時候欺負我的人。”
“就是這個?”鄧警官一臉不滿。
鍾弦揉了揉頭發:“遺憾的事太多了,挑不出哪個能排第一。”
“你是在耍無賴。”鄧警官說,“換個問法,你到現在爲止經曆過的最快樂的事是什麽?”
鍾弦擺出一副認真思考的樣子:“第一次賺到一百萬和那事。”
鄧警官愣了一下笑了,“就是錢和……那你幹嘛還趕走楊小姐?”
鍾弦不回答,他在沙發上打了個哈欠。“睡去吧。”鄧警官走過來,一隻手臂伸到他的腋下。‘不用扶我。’鍾弦正想這樣說,卻沒有說出來。鄧警官的手臂已經從他的腋下穿過,攬在他的腰上,并握住了他另一邊的手。那條手臂很有力,把他穩穩地從沙發上攙了起來。
“謝謝。”他說。
23
第二天早上,台風已經明顯減弱了。雨淩亂地灑下來,天空還是陰的像一大張黑棉被。
鍾弦一夜都沒有能睡的安穩。這是兩年來,他新公寓的床上,第一次睡了一個除他之外的人。
他才意識到他又陷進了自己的漩渦中。他一直覺得他很想讓鄧警官離開他的家,可是另一方面又允許他不停地靠近自己。
就像他一直想忘記,卻又拼命地去回憶被他忘記的。這樣矛盾透頂的狀态,才是他真正的病症。
黎明時分,台風還沒減弱時,他不知不覺睡了過去。鄧警官就睡在離他大概30公分的位置上,他不隻一次地想用手臂去量一下他們之間的距離,但是忍住了。
他關閉了電動感應窗簾,兩年來那一直是個擺設——他沒有關上窗簾睡覺的習慣。在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有個人睡在他的身邊。
8:30分時他醒了過來,他大概隻睡了三四個小時,但鄧警官已經走了。在他的微信上留了言,說去上班,并囑咐他如果醒來有任何不适,立即打電話給他。
鍾弦确實想吐。但他不認爲這是什麽腦震蕩。他爬起來給自己煮了一碗面。
然後打電話給大科,他想把昨天的事好好跟他講一講,理清一下思路。
大科聽完之後,聲調都變了:“你讓那個警官住在你家裏?你可以說你不方便什麽的,反正有的是理由趕他走呀。”
“我不能趕他走。”
“爲什麽不能。”
“那樣太明顯了。好像我有什麽見不得人的事。”
“也是。”大科似乎被說服,鍾弦卻開始懷疑自己是否真的盡了力。大科顯得苦惱:“他說小朱最後的一通電話是打給你的?這怎麽回事呢?沒聽你跟我說起過呀。”
“我沒有和他通過電話,和你說什麽呢?”
“可通話記錄也沒有可能出錯呀。”
“怎麽不可能呢?有沒有什麽軟件讓号碼按照作案者的意願來顯示呢,就像那些詐騙電話。顯示10086其實卻根本不是那個号碼打出去的。”
“可是我們身邊誰有這個本事呢?有這個本事的人爲什麽要針對你呢?别瞎扯了。而且記錄上你說過是他打給你的,那更加不可能搞錯的,就是和你通了話。”
似乎确實如此。“但我确實想不起。”鍾弦無奈地說。
“那個警官是懷疑你的!”大科得出結論。“小朱失蹤半年,很可能已經死了。如果是人命案,你的嫌疑……”
“别危言聳聽!”鍾弦有點生氣。
“我是爲你着想呀。大哥,我們得防患于未然。你說那個鄧sir拿你當朋友?”
“是的。”
“别信他!”
24
鍾弦的整個上午,都坐在餐椅上一動不動。早餐隻吃了幾口。經過一翻思想鬥争,他從冰箱裏取出一袋中藥,用熱水泡過後,剪開袋子倒入碗中一飲而進。
這中藥的味道他已習慣,酸味遠超過苦味。喝下幾分鍾,他又呆坐了一會兒,拿起餐桌上一個寫着‘百憂解’的藥盒,取了一顆放入口中,又喝了一大口水。大概五分鍾後,兩種藥的作用讓他變得很快樂,他站起來想去拿什麽東西,但瞬間就忘記了。站在那兒苦想後索性放棄,然後他拿起手機想給誰發條微信,卻瞬間又忘了開機密碼。
望着手機呆坐五分鍾,密碼漸漸地想了起來,他打開了手機,卻忘了要給誰發短信。在微信界面上看到鄧警官的頭像,他點開了。鄧警官的微信頭像從一朵菊花變成了他自己的一張帥照。鍾弦盯着那照片看了一會兒,很難想像這個帥小夥會說自己從沒談過一場有激情的戀愛。
他開始給鄧警官發微信。用手機手寫功能寫了一大堆字:[阿憶,經過昨天的事,我覺得不安,不安的原因當然是因爲小朱的通話記錄,我知道你并不太重視這個案子,可是現在我倒很重視了,你是否願意讓我幫助你呢,既然你們局裏不給你更多的支持,我可以做爲你的一個幫手,幫你破案。]寫完這些字,他又删掉,覺得字太多太羅嗦,反而可疑。
想了想他又改成簡短的一行字:[我幫你破案。正好我最近也有空。]又覺得太簡單。再次删掉。
[昨晚你說的事,讓我産生了興趣,我想幫你破案搞清楚爲什麽他會打電話給我,]他還沒有打完字,就不小心按錯鍵子,發送了出去,正當他懊惱不已,過了一分鍾才想起可以使用微信的撤回功能時,鄧警官已經回複了。
[好。]隻有這一個字。卻是着着實實地答應了他。
鍾弦回複:[你沒什麽幫手。把我當你的跟班小弟吧。]
鄧警官回複:[我下午要去龍崗看看小朱女友的工廠。]
[好。下午見。]鍾弦回複,想了想又加一條。[一起午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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