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林府二奶奶竟派了馬車來接若溪,跟車來的是她跟前的黎媽媽。若溪聽說黎媽媽正在榮善堂候着,忙穿戴好出了。
老太太瞧見她進去眼中露出贊許的目光,那黎媽媽也是面帶笑容。今個兒若溪穿了一件月白色的窄銀襖,領口和袖口繡着淡雅的小碎花,外面罩着淺藍的插牙背心。下面配一條撒花月白色長裙,裙擺上繡着纏枝的芙蓉,披着挖雲鵝黃金裏的白狐裘大氅。
她頭上绾着倭雲髻,隻插着一支掐金絲镂空孔雀簪,孔雀嘴中銜下一串黑珍珠,既貴氣又不張揚。一對柳眉彎似月,卻偏在眼角眉梢染上了淡淡的冷清,一雙美眸漆黑中閃爍着點點光芒。進來未言先笑,宛如突然盛開的小花,雖沒有牡丹那般雍容華貴,卻讓人忍不住多瞧幾眼随即便深陷其中。
“讓黎媽媽久等,若溪告罪了。”她先給老太太見禮,然後笑着對黎媽媽說道。
黎媽媽是二奶奶身邊的陪房,自是個八面玲珑的人物。她知道主子派她來韓府接人,可不是讓自己擺譜托大的。
她滿臉帶笑謙恭的回道:“姑娘的話折殺老奴了,不是姑娘磨蹭是老奴來早了。隻因小少爺和二姑娘都催促老奴早些動身,好把姑娘接過去。自從上次姑娘派人送了玩物過去,小少爺和二姑娘就念叨着要親自道謝呢。”
“小少爺和二姑娘喜歡就好,隻是這表禮晚了也不貴重。”老太太笑着回道,“本來上次我吩咐九丫頭帶了金锞子等物過去,可這丫頭古靈精怪,說那些黃白之物沒得辱沒了侯府,太過俗氣!生生就沒舀出來,回來便做了兩個小物件送過去。難得府上二奶奶不介懷,還高看這丫頭,也不知道她哪裏來的福氣!”
黎媽媽聞言笑着說道:“我們二奶奶常說九姑娘跟一般姑娘家不同,所以以姐妹相稱。前個兒見到姑娘送過去的玩物,更是歡喜的說道‘妹妹到底是明白我,沒用白的黃的讓我堵心’。老夫人沒見過我們奶奶所以不知道,她在金錢上是最看輕不過的。九姑娘投奶奶脾氣,最難得連小少爺和沒見過面的大姑娘都喜歡九姑娘呢。”
不愧是侯府裏的媽媽,說話滴水不漏。既誇贊了若溪又捧了自己主子,還點出老太太是因爲沒見過二奶奶才準備金锞子做表禮,所以也算不上是看重金錢的俗人!
老太太聞言不由得在心裏暗自點頭,一個奴婢便如此玲珑,真不知道她家主子該如何通透!這九丫頭還真是有些手段,不過交往幾次便讓二奶奶如此看重,沒白白讓她心疼費心!
眼見時候不早,老太太便讓若溪随着黎媽媽去了。若溪帶上鸀萼從側門出了韓府,就見一輛翠蓋珠纓八寶車停在旁邊。
上了車才發現裏面很寬敞,地上鋪着厚厚的大紅猩猩氈,裏面設東西兩排軟座,中間安放着一個小小的案幾。上放一個紫檀的暖爐,旁邊擺着茶點和水果等物。
黎媽媽和鸀萼都坐進來都不覺的擁擠,若溪頓覺有些不好意思,怎得勞頓二奶奶這樣興師動衆的來接?
“這車本是奶奶專用,隻是奶奶的身子不好很少出門倒閑下來。”黎媽媽見狀笑着說道,“那馬兒倒是悠閑,每日白白吃最上等的精料卻不幹活。今個兒早上車夫去牽它出來套車,它竟尥蹶子了。姑娘瞧瞧,這馬倒養出大老爺的脾氣了!”說罷捂着嘴笑起來。
若溪聽了不由得在心裏暗自冷笑,這話是什麽意思,讓她認清自己的身份地位嗎?再養尊處優的馬到頭來還得駕車,再得二奶奶青眼,也不過是韓府庶出的姑娘!這黎媽媽看來不簡單,竟敢背着主子說這番話,她究竟是爲了什麽?
正在這時車夫甩着鞭子打了那馬一下,它仰着頭嘶叫了一聲。
鸀萼也笑起來,回道:“黎媽媽說話好風趣,奴婢聽了笑得肚子都疼了。不過駕車的畜生畢竟是未開智的蠢物,即便像主子一樣叫喚,到頭來不過是找打罷了!主子白白養活它在身邊,可不表示它就能随便張嘴亂叫。
它是畜生不明白這道理,可身爲下人就不能不明白了。姑娘常常教育奴婢要以人爲鏡,沒想到奴婢今天竟在畜生身上學到了東西!往日裏姑娘對奴婢氣體貼,奴婢便覺得自己跟其他奴婢不同了。細想起來,奴婢也曾背着姑娘胡亂吩咐底下的小丫頭,得虧都是些小小不言的事。旁人不知道這是奴婢自個的主意,還以爲都是姑娘吩咐下來的。若是出了什麽亂子,還不是給姑娘臉上抹黑?”
說到這裏鸀萼滿臉的羞愧和自責,央求若溪道:“奴婢知道錯了,請姑娘回去之後責罰!”
“這些事回去再說,莫讓黎媽媽笑話!”若溪聞言淡淡的回着。
一旁的黎媽媽見狀眼中有幾分難堪閃過,原本她是想給若溪個警告,讓她别以侯府二房的主子自。可被鸀萼左一個畜生右一個畜生罵得無言以對,人家半個字越逾的話沒說,倒讓她想發火都沒由頭!
這九姑娘看着倒是個好脾氣,怎麽身邊的丫頭如此犀利?她隻能自認倒黴,誰讓自己仗着是二奶奶的陪房胡亂說話?本想讓若溪受委屈說不出口,沒想到反而整到了自己。
馬車裏的氣氛立即變得沉悶起來,若溪一臉的坦然淡定,黎媽媽的臉卻紅一陣白一陣,估計是這輩子都沒受過這般的窩囊氣。不過一切都是她自找,又能怨得了誰?
“黎媽媽在姐姐身邊多年深得姐姐信任,往後若溪有什麽不周全之處還請媽媽多多提點才是。”畢竟她是二奶奶的陪房,若溪不想讓她太過難堪,便主動笑着說道。
“呃,九姑娘擡愛了。老奴拙嘴笨腮怎麽能提點姑娘?況且九姑娘行事說話妥當,就連奶奶都是交口稱贊,哪裏用人提點?”
若溪見她把言不由衷的笑容和話裏藏刀那一套收了起來,話裏多了些真誠的味道。
“我知道黎媽媽才得了大胖孫子,一直沒機會給你道喜。這是我房裏的丫頭做的小兜兜,雖然不是稀罕物卻是我的一點心意,還請媽媽不要拒絕才是。”若溪吩咐鸀萼把兜兜舀出來。
小巧的紅色兜兜,上面繡着鯉魚等吉祥物,一搭眼便看出繡工了得。黎媽媽見了眼神一閃,她怎麽都沒想到若溪還準備了賀禮。
“這……難爲九姑娘還想着老奴家裏的事。”她頓覺有些羞愧,想想自個剛剛的話真是不應該說。
她在二奶奶身邊十多年,從未見過二奶奶對無親無故之人如此上心,心裏難免想不通。加上她多少知道自己主子心裏的想法,越發的不想若溪自視甚高,免得日後壓制不住。
可見了手中的兜兜,她方有些明白二奶奶的感受了。眼前的姑娘雖然出身不高,卻有一顆善良寬容聰慧的心,接近她的人都會被她慢慢折服,忍不住不去喜歡她。
黎媽媽臉上的神情漸漸柔和起來,她真心實意的說道:“老奴今個兒才算明白爲什麽奶奶如此看重姑娘?老奴在侯府見多了想要攀龍附鳳的人,她們的嘴臉實在令人作嘔!本來老奴以爲姑娘也不能免俗,百般奉承奶奶不過是有所圖罷了。作出一副清高的模樣全是爲了與衆不同,引起奶奶的主意。如今才知道錯了,姑娘是個用真心交人的人!
剛剛老奴言語上多有得罪,還請姑娘諒解。看來奶奶沒有選錯人,姑娘是個能托付重任之人!”
托付重任?這話是什麽意思?不等若溪開口問馬車就停了下來,車簾揭開已經有婆子過來。黎媽媽和鸀萼先下去,她們把若溪扶下車,黎媽媽臉上多了些恭敬的味道。
門口并不見有其他馬車,難道來賞梅的人還沒有來?黎媽媽似乎看出若溪的疑惑,笑着回道:“侯府有四個側門,這裏離臨風最近。”說完引着若溪往裏面走。
果然,走了不一會兒便到了臨風。二奶奶今個兒氣色瞧着不錯,雖然還有些憔悴卻面帶紅潤。
她見若溪進來笑着打量着,“妹妹今個真是讓人移不開眼睛,淡雅不失高貴。”
“姐姐快别笑話我了,哪裏有姐姐一半的風範!”她不是奉承,今個兒二奶奶難得穿一次紅色,竟如此搶眼亮麗。
這二奶奶出自名門,祖上曾跟着先皇祖打江山,是有名望的護國大将軍。世襲到她父親這一輩,雖無戰功卻手握重兵駐守在西北。
她打胎裏帶來寒毒,從小就跟着母親住在京城。來往交際都是世家,漸漸便有了一股子高貴大氣的氣質,是旁人學都學不來的。
“快去帶逸浚和菲虹來,就說她們整日念叨的若溪姨母來了。”二奶奶笑着吩咐下去。
不一會兒,奶娘抱着逸浚來了,他懷裏還抱着小布熊。後面跟着個胖嘟嘟的小姑娘,穿得衣服很厚越發的像個小肉球,瞧着就喜氣,懷裏也抱着布娃娃。
“若溪姨母好。”這次逸浚竟主動喊人,若溪見了笑起來。
還不等她說話,後面的小肉球邁着小短腿跑過來,後面的丫頭、婆子忙讓她慢些小心摔了。
“你就是若溪姨母?母親說宜春是姨母做得,菲虹很喜歡呢!”她的圓眼睛滴溜溜亂轉,朝着若溪笑了,露出一副小豁牙越發的可愛。
宜春?若溪聞言有些納悶,二奶奶笑着說道:“這丫頭牛心左興,給布娃娃起了個名字就叫宜春。這不,整天的不撒手,連吃飯、睡覺都抱在懷裏。有時候她一個人就在屋子裏說話,丫頭們唬了一跳,進去才知道她正對着宜春說呢。”
若溪聽罷也笑起來,見奶娘把逸浚放在椅子上,便牽着菲虹的手走了過去。小孩子都是喜歡玩具,不過這個時代哪裏有專門給她們做得玩具?
“這小熊和布娃娃都是姨母家裏的丫頭做得,你們若是喜歡我便吩咐她再做幾個。整日抱在懷裏容易髒,還是要定期清洗才好。”若溪笑着說道。
逸浚聽了眼睛閃亮起來,怯生生的問道:“姨母,可不可以做小豬?”
“當然可以!你們還喜歡什麽,盡管說出來。”若溪對小孩子很有耐心,尤其是面對這樣萌的孩子。
一旁的二奶奶見了滿臉的欣慰,眼中的哀痛一閃而過。她就坐在對面的美人榻上,微笑着看若溪跟孩子們說笑。
半晌,外面進來個小丫頭低聲回了一句,二奶奶這才讓人把孩子們帶下去。
“若溪姨母,你要經常來看菲虹和哥哥哦。”菲虹奶聲奶氣的說着,一臉不舍的出去了。逸浚很内向,他雖然沒說話卻趴在奶娘懷裏眼巴眼望的瞅着若溪,顯然也是希望若溪常來。
二奶奶見了笑着說道:“看來這兩個孩子比我想象中還要喜歡你,以後你若不是常來,恐怕他們要失望了。”
“我也很喜歡他們,真是可愛至極。”若溪笑着回道。
“走吧,人來的差不多咱們該去了。”二奶奶攜着若溪往外面走,丫頭忙舀着兩個手爐追出去。
昨晚上剛剛下過雪,外面銀裝素裹,踩在雪上發出咯吱咯吱的響動。兩個人走到小橋上,就聞道一股暗香,遠遠望去一片雪白,分不清哪裏是雪哪裏是梅花。
緩緩走近便見零星人影,看身形穿着打扮都是小姑娘。有兩三個見了二奶奶都過來打招呼,二奶奶笑着說道:“幾位妹妹出落的越來越大方美豔,竟把這梅花都壓了過去。我看今日不用賞梅,單看幾位妹妹就成了。”
“二奶奶今個好氣色,好心情。”一個年紀略長的姑娘笑着回道,扭頭看見若溪又說瞧着臉生。
等到二奶奶說出若溪是韓府九姑娘的時候,她眼中明顯有一絲鄙夷閃過。
“我認了九姑娘做妹妹,今個兒就是特意帶她見見大夥,省得以後見了面不知道怎麽稱呼。”二奶奶繼續說着。
她對若溪頓時親熱起來,笑着說道:“我今年十五,不知道咱們誰大?”
“那我見過姐姐了,不知道如何稱呼姐姐?”若溪聽了回道,她本不像搭理這等趨炎附勢的小人,可畢竟是在侯府不能讓人說她仗着二奶奶目下無人。
她笑着回道:“兩廣總督賈大人是我父親。”神情間多有得意之色。
“哦,原來是賈姑娘。”若溪的語氣越發的疏離起來。
“你們玩吧,我帶妹妹去琉璃閣坐坐。”二奶奶拉着若溪扭頭就走,轉過彎輕聲說道,“那賈思語的祖父原是我祖父的長随,細論起來是咱們奴婢,你不用太理會她!”
若溪聞言心下一動,看來這二奶奶的家世不是一般的顯赫,連兩廣總督都是她家的包衣奴才出身。
說話間,二人來到一座房子跟前,四面竟全部是用玻璃圍起來,坐在裏面可以清楚的看到不遠處的梅林。
裏面已經坐着幾位貴夫人,正在輕聲細語的說話。上首是位滿頭銀發的老太太,一臉的威嚴即便是笑着也讓人心生膽怯。緊挨着她右邊落座的是定伯侯夫人,左邊坐着一個跟她年紀差不多的貴婦。
她上身穿着狐狸毛領的背搭,下面配滾狐狸毛邊的裹裙,頭上戴塹金龍鳳對钗,旁邊插着珊瑚玉步搖。項上挂着圈玲珑剔透璎珞串,腕上套着一隻白玉镯。坐在椅子上露出腳上的羊皮靴,上面竟有寶石裝飾着。
此人大約就是南甯候夫人了!若溪跟在二奶奶身後走了進去,不敢四下随意瞧隻低着頭,卻感到幾道探究的目光停在她身上。
就聽二奶奶給上首幾人見禮,稱呼正中央的老太太爲老太君,左邊的那個果然就是南甯候夫人。
“難得見到你臉色這般紅潤,看來王禦醫這醫中聖手的名号并不是虛名。”老太君看見二奶奶笑了,招呼她過去坐。
二奶奶也笑着回道:“王禦醫的醫術固然高明,不過他也說我的病多是思慮過重的結果。隻因我心眼小姐妹又俱在西北不得見,一件小事便在心裏想個沒完沒了。如今我認了一位妹妹,最是善良會寬慰人,真真是朵解語花。”說罷把若溪拉到老太君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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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溪見狀忙給老太君等人見禮,老太君見她落落大方在衆人面前不卑不亢心裏暗自贊許。
“把我的眼鏡舀來,讓我好好瞧瞧這丫頭。”老太君拉住她的手,把丫頭遞過來的眼鏡戴上。
片刻她方笑着說道:“翠葉光如耀,冰葩淡不妝。不矯揉造作恬靜淡然,雖無牡丹之雍容華貴,卻有茉莉紅袖添香之色。”
“老太君謬贊。”若溪忙回着,“我父親不過是小小的七品知事,能得姐姐擡愛已經是三生有幸。眼下老太君又這般對待,真真讓我感激不盡。”
看着她不卑不亢當着衆人的面說出家世,老太君眼中有一絲贊許。旁邊的南甯候夫人卻嘴角上揚無聲的冷笑了一下,端起茶杯自顧自的喝起茶水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