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萬貫登時發怒叫喚道:“不知足的東西!算計一個仙人境的怪物,更可怕的是這人的腦袋跟身手一樣厲害,能有這麽個結果就算是賺了!也就是你現在不利索,不然我一定得狠狠教訓你這榆木腦袋一頓!”
逃命方向完全不同的嵇家衆人并沒有聽到蘇萬貫的話,但是不論蕭生還是嵇玄峰都給出了差不多的結論。
張雲武功已廢,這世上不再有三十不到的仙人境高手存在。就算事後詭兵門或者雲天派要替他報仇,不論是得到張雲已廢的消息還是來尋找這動手的六方聯盟,都将是一件極難完成的事情。
逐鹿事熱,遍地都是起義軍,到處都是死人的沙場,江湖不再是當年那個隻有江湖人的江湖,所以那些所謂的武林門派,玄之又玄之地,都不可能在沒有元廷或者義軍支持的前提下輕易出來尋仇。
元廷不可能支持,至于義軍?大概那些十之八九心術未見多正的義軍根本就不知道張雲是誰。
鳴箭山莊新一任千箭柳識率衆來到由五層弩箭形成的圍欄外。他安排了先前沖鋒的兩千人警戒,然後迅速從圍欄中将張雲擡出,然後親自以銀絲手套相隔拾回了那柄寶劍“十年”。
滁州城外開始有元軍湧出。柳識隻是看了一眼,随後揮下無聲地下達了幾條指令。鳴箭山莊那負責警戒的兩千騎迅速連成五排,開弓出箭。後排的鳴箭山莊莊衆迅速調頭退去,而列陣出箭的警戒諸人在留下了兩波箭雨之後也迅速離去。
從救人,阻元軍,整隊撤離,這支來自鳴箭山莊的足有六千人的隊伍隻有馬蹄聲傳出,全程無一人發聲。沒有人詢問張雲的傷勢,沒有人哪怕是出口一個音節。首領柳識将張雲安排在自己的馬上,然後緊随在側。他看着張雲緊閉的雙眼,感覺着指尖越來越弱的脈象,眉頭緊鎖,薄薄的嘴唇抿得發白。十年苦修換來的本事,今日居然連張雲到底是個什麽狀況都摸不清楚,讓柳識心裏很難好過。
鳴箭山莊六千人的隊伍倏忽來去,就連那些個頭吓人的床弩都經由拆卸同樣迅速地搬運離開,最終那杆大旗也在路彎處消失不見。滁州中的衆人方才喘了口氣,埋頭狂逃的蘇萬貫也減慢了些腳步。
滁州城外又一次迎來了安靜的時間,當然,參與了今日這驚天動地之事的任何一個幸存者都很清楚,滁州現在的安靜,大概持續不了多久。而打破這裏安靜的人,一定就是張雲所扶持的義軍。
沒有人能夠改變這個結局,有能力的都無法做也不太想做。會想做的已經死光了,連送消息的機會都沒有。至于這些滁州守軍,有人在意過他們能或者不能嗎?
篝火劈啪作響,朱元璋又一次獨自來到這個不知名的書記的小帳篷所在。他最近很喜歡往這裏跑,因爲這個不知其名而且官階不高的書記不僅看上去比他的實際年齡更老,而且這人确實像個老頭子一樣基本上隻聽不說。好幾天了居然連名字都沒報一報,甚至看來似乎并不知道他朱元璋就是那個統領這支義軍隊伍的朱元璋。
簡直就是個最完美的傾訴對象!
又是月上中天,那老頭似的中年人燙好了兩壺黃酒,擺上了四碟小吃,準備好了闆凳兩個,正坐在那數星星玩。
這畫面興許換一位美人或者俊俏公子都會好看十倍百倍,可偏偏這裏就隻有一個頭發微微見白的中年男人,瞧着實在是大煞風景。
已經習慣了的朱元璋沒在乎風景好看還是難看,月在中天,清冷的氣息讓人心肺俱舒。朱元璋一屁股坐在常用的小凳上,捏起半個鹵蛋扔進嘴裏大嚼幾口,就着一口黃酒咽下肚去。連吃了一個半的鹵蛋,和二十來顆花生米,小半壺黃酒下了肚之後朱元璋用力地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肌肉的酸痛,精神的疲憊在這次懶腰之中有所舒緩,朱元璋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感歎道:“這仗不知何時才有個頭啊。”
向來多聞少言的書記員将杯中黃酒一飲而盡,看着朱元璋那并無疲态,而且正相反精光中透着争霸之意的雙眼,緩緩開口道:“你才多久,就嫌時長?”
朱元璋沒想到今日這位書記談興似乎甚高,雖說對方這話聽來似有些刺耳,卻也沒什麽錯的地方。于是他笑道:“吾明日便要拔營去打滁州,近日連番動作故有疲累之言。不知你有何高見?”
書記員見對面之人并無怒意,反而還解釋了他發牢騷的原由,于是從容道:“當年秦亂,諸侯起兵逐鹿。逐鹿一詞何嘗不是源自那大秦失鹿之語?當時群雄并起,尤以楚霸王最強。不知你可否知道當時後世漢高祖還入不了楚霸王的法眼?”
朱元璋沒想到對方提起了古人事。他沒打算打斷對方的話,于是點了點頭繼續做自己的聽衆。
書記員臉上多了些許笑意,繼續道:“漢高祖不過百姓出身,混迹街頭也有數載。他當年起兵之後能忍人之所不能忍方才從亂世中争得一席之地,之後憑借豁達心胸知人以任,再到打敗嚣狂的楚霸王逼得對手烏江自刎,最終不過五載光陰便成就了帝王大業。這時間,你覺得長麽?”
朱元璋搖了搖頭,仍然沒有接話茬。
“李善長見過大元帥。”那書記員突然起身拜倒在地,“元帥出于濠州,離漢家高祖劉邦亦非太遠,不論多少總已沾染王者氣息。”
朱元璋看着這個突然間報上名号并且表現出足夠謙卑的中年人,并沒有把他歸類爲一個極度擅長拍馬的家夥,而是期待着這人後面将要說出口的話。
李善長站起身來,看到朱元璋臉上神情之後更堅定了幾分。他用最誠懇的語調說道:“元帥天資過人,若能如那漢高祖劉邦一般知人善用心胸寬廣,何愁天下不得?何愁時日太久!?”
張雲早早就曾順口間提過漢高祖之能忍與善用,朱元璋自己後來也想過類似的問題,而直到今日這個書記員開口方才有了一語點醒夢中人的驟然醒悟。
朱元璋大笑起身,向着眼前這個叫作李善長的中年人一拜到底,口中恭聲道:“先生來得好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