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雲既然打算跟徒弟說自然就會說明白,至于自己這個天生慧眼居然還不知道自己資質到底有多可怕的少年人能理解多少,抱歉他這個師父還真是不太關心。
“那一家九人倒都是普通人,隻不過有些貪财膽小。但這家人即使逃亡卻仍然能保有大到足以讓賊人眼紅的錢财直到遇見咱們師徒才真正碰上強盜,這難道不奇怪麽?”張雲說着微微一頓,他看到了徒弟眼中閃過的光芒,這才繼續,“這家人隻怕是被有心人故意搞得家道敗落不得不舉家出逃,至于那隊強盜還是馬賊,其實就是一直吊着那家人的尾巴,興許不是遇着咱們,遇着任何他們覺得有用的人或事,那隊人馬都會沖出來。你說眼前一片黑,那我也不介意多動動武好叫這腦子再清晰一些。”
“那對苦命的鴛鴦其實是專業得不能更專業的探子,開始時我還以爲他們是哪門哪派的門人,沒想到後來卻叫我摸到了這東西。”張雲揚了揚手裏的信箋,“這是給草原王庭的聯絡信,揚言天下定鼎之後與王庭共分。你看看,這字真不錯,落款叫吳磊。他還有個名字叫阿貢,跟這裏的大土司一樣,也是一位土司,而且還是一位手握兵權之重遠超常人想象的土司。元廷治下的混亂不足爲奇,但這位土司匆匆忙忙就想與虎謀皮揭竿而起,爲什麽不想再等,或者說爲什麽不敢再等?”
“和尚都是好人,他們不過是要去南方戰事激烈處度人而已,被人暗算還真就是江湖中事,扯不上如今的天下大勢。不過救了那麽多顆光溜溜的腦袋,聊天也聊到了一些有趣的事情。他們說西邊如今不太平,去南邊戰亂處一來是真心度人,卻也存了幾分另尋安身求法處的心思。”
“青城那些人是投奔陳友諒的,這人我不喜歡,而且最近聽說他跟我兄弟對上了,能幫一下我自然是要幫的。所以我出手磨去了他們的銳氣,确保這些人進了軍中最多隻能做護衛,而不是刺客。要知道,軍中武人如果願意當甘死的刺客是非常麻煩的事。”
聽得聚精會神的沐鯉終于還是忍不住插嘴道:“你那叫磨銳氣?武功好的都被你磨得恨不能自盡了事,去了軍中我覺得屁用也頂不了。”
“不要誇爲師。”
“見鬼了,你哪隻耳朵聽到我誇……”看着張雲瞟來的目光,猛然醒悟的沐鯉急忙擰轉話頭,“師父出手就是太輕,要是我直接砍死了事。”
張雲點頭微笑:“都是武林同道,不必如此,總當留下一線才好。”
沐鯉真恨不能把自己的眼珠子翻成全白,因爲他也就翻個白眼不會招來“報複”。
張雲取得了對陣徒弟的不知道第多少場言語勝利,然後繼續他的話:“分田案确實是巧合,若不是那略顯偏僻的地方和如今的世道,就算是我也不敢做出田均人皆有的決定。而且實際上最終也不是人皆有,那幾家富戶人家爲人向來不錯,我總不能就此拆了他們家園。當然,分田不是重點,那些如同聞見了血腥的蚊子一樣撲來的點子才是有趣的地方。”
張雲站起身,指尖沾了茶水在桌上劃動。茶水自張雲指尖而去,以不同粗細,在違背了水之應有形态的情況下形成了一幅複雜的畫面。
“最早的老婆子肯定已經死了,但不巧的是我的自大應該給了她發出信息的機會,哪怕是不确切的潦草的幾個字,也足夠引來成群的蚊蠅。我連殺了十七名爲惡一方的官員,想必如今江湖上又多了個俠客傳說,可誰又知道我東走西竄不過是想把自己被高手揪住的時間往後推一推,把我拿到的奇怪線索再仔細捋一捋。”
張雲說着擡指,他最後畫下的是一個抱頭苦思的人。
“最重要的是經曆了這許多的事,我似乎就快想起我到底是誰,也發覺我真正的本事其實還要強上很多。我想等到自己全都想起來,甚至找回自己本來的實力,到那時,興許我就能真的變回曾讓江湖風雲變化的人,那個天底下最年輕的仙人境,那個可以踏步登天,禦劍遨遊的神仙。”
沐鯉出奇的沒有再去翻白眼,沒有像平時聽到這個師父說起那并不完整的記憶中的故事時那樣都當神話笑話聽。少年人感覺到了那種沉重的壓力,讓人無法喘息,讓這個少年人不自覺地擺出了支撐抵抗的姿勢。
這個男人,這個被自己稱作師父的男人,到底有着怎樣的過往,到底承擔着什麽樣的壓力?
沐鯉好奇,但更多的卻是敬畏和懼怕。比起眼前這個,他突然覺得那個以折磨他爲樂的讨厭師父似乎更好一些。
“我很怕死,我很怕想起一切之後就失去了所有的輕閑。我擔心自己的武功其實不如我現在猜測的那般強大,我怕我算計了這麽久好奇了這麽久,最後卻因爲我自己并無法達到我自己對自己的期待導緻一切不過是自掘墳墓。”
張雲一聲長歎,臉上出現了沐鯉從未見過的愁容。
“我膽子很小啊。”
音調不太對?沐鯉忽然從這最後六個字裏聽出了不一樣的意味。
“呸!你膽子小你還大張旗鼓去蒙這院子的主人?你膽子那天偷偷摸出去怎麽就帶回一個内傷嚴重的人?你膽子小又怎麽敢天天到處亂轉生怕自己這個生人沒被那位大土司注意到?呸呸呸!真虧了我剛才還有那麽一點點……”
沐鯉的聲音戛然而止。倒不是因爲他發覺了師父唇角淡淡的笑意,而是他忽然發覺自己眼中的師父此刻的顔色居然不是黑白,而是一種奇特的灰。
敬畏這一次占據了沐鯉心中的絕大部分,因爲黑是不好,黑色的線條越粗越多越不好,反之白色是好,同樣源自于線條的粗細等變化。可這一切都不包括顔色,所以灰色是第一次出現,灰色代表什麽?
沐鯉從未有過這種自己拜了張雲爲師而不是與之爲敵實在是天大的幸事的感覺。
沐鯉覺得灰色代表應當去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