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包恬平時沒半點瘋樣,爬牆打拳這種事做不出來,可她喝多了就截然不同了,頗有點放下正經臉面的樣子。
要說玩,在美國的大學,大概學生們學會的第一件事就是怎麽瘋玩。包恬都算收斂的,她的美國同學們,真是常常醉到不知道自己晚上是如何回寝室的。她不少時候都是他們的搬用工,把他們橫七豎八地搬回寝室。
她來上海沒多久,知道的地方不多,但還真知道一個适合發酒瘋的好地方。這地方還是柏阿姨告訴她的,當然,柏阿姨推薦的時候并不是爲了讓她去發瘋的。柏阿姨推薦她是因爲那裏靠近國際客運中心,柏阿姨讓她去坐坐船,欣賞欣賞黃浦江的美麗景色,或者租個遊輪和朋友們享受享受。
包恬倒是去調查了一次,走着走着發現,裏頭有個北外灘濱江綠地,面積不小,人卻很少。景色也不錯,能夠看到陸家嘴那座孤島一樣的風景。
于是這夜,包恬就帶着張野深入這片綠地。包恬從車上跳下來之後,就如離弦之箭一樣沖了出去,稱得上健步如飛。張野匆忙跟上,就怕她磕了碰了,畢竟她走路幾乎不在走直線。
果不其然,她一腳要跨到草坪上的時候,就沒算好高度,腳被石階搬到,整個人往前撲過去。幸好張野眼疾手快,沖上去從背後把她撈住。
包恬找到平衡站起來,嘿嘿一笑,誇他:“你身手不錯啊。”臨了沒忘拍拍他的肩膀,很是嘉獎。
張野哭笑不得:“你是準備來這裏吃草的?”
包恬遞了個白眼給他:“不是,這裏風景很好。往裏頭走。”說完就扭頭邁開大步帶起路了。
張野緊緊跟着她,但她倒也沒說瞎話,一直往綠地深處走,很快走到了鐵絲網圍住的區域。隔着網,便是對面浦東璀璨的夜景。東方明珠紫紅的光不斷變換,鱗次栉比的高樓,擁擠又絢爛,像是飄在江上的夢。
包恬手指扒着圍欄,臉也湊上去,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四下寂靜無人,隻有他們兩個,還有不知疲倦鳴叫着的知了。
張野沒來過這裏,他不太往這一帶走,可這确實是人少的好地方。他站到包恬身邊,也往江的對岸看,遠處一定很熱鬧,而此處清靜,靜得他可以聽到她的呼吸聲。風吹過來,她身上的香水味若有似無。
包恬稍稍往後退了一點,就着草坪坐了下來,她擡頭看起天來,雖然星星全無,卻能看到飛機的信号燈,在高處緩慢地移動。她慢慢地,一點點地,向後躺了下去,最終身體貼着地面。
張野在她邊上坐下,跟着她一起看天。他知道她在發酒瘋,可他居然也不介意陪着她發這瘋。他很少看上海的天,也很少看上海的夜景,你在一個地方呆久了,呆慣了,就容易忽略那些你每天都能見到的東西。上海對于張野,便是如此。
如果有人問他,上海有什麽好玩的,張野的第一反應應該是,上海并沒有什麽好玩的,就是一座現代化的大都市而已。
所以包恬眼裏的上海,對張野來說反而新鮮。他沒有隔着這樣一層網去看陸家嘴,也很久沒有躺在草坪上看這座城市的天reads;。她讓他有了全新的感覺,他不知道這是不是因爲酒精的關系,雖然他醉意全無。
“我從小就很喜歡看天,小時候我甚至覺得自己要是能飛就好了。”包恬忽然開口。
“我小時候希望自己是超人。”張野笑,“現在覺得内衣外穿這件事特别可笑。”
包恬手指戳了戳他腰眼:“人一直都尋求這種控制感,希望自己能有更強大的力量。”
“但事實證明,我們誰也沒有超能力,隻有坐飛機的能力。”
“如果你有能力回到過去,你想回到什麽時候?”包恬問。
張野将手支在身後,也擡頭看天:“有幾年的時間,我一直希望時間能夠倒流,回到梁萱失蹤的那一天。我希望我沒有和她争吵,而是送她回家。希望她從來沒有被綁架,希望我們一起長大。如果她在,現在她都二十九了,應該會很成熟吧。”
“所以你想回到那天。”
“不。我後來想明白了,就算我回到那一天,我也改變不了任何事。如果我不帶着記憶回去,我還是會選擇和她吵架,過和現在一模一樣的人生。可如果我帶着記憶回去,也不一定能阻止那場綁架。”張野視線眺望着一片墨黑的天,“最重要的是,時間不可能倒流,過去不可能被改變,我沒有活在科幻片裏,現實就是現實。”
“不覺得自己無力嗎?在離合面前什麽都改變不了?就好像有巨大的命運的齒輪推動着你,其實你做任何事情都沒有用處。”包恬情緒低落地問,“我見過不少的來訪者,其實很多時候,他們的問題全是外部因素造成的,他們不負責任的父母,遇到卑劣的朋友,社會制度的不公,導緻他們的人生錯位扭曲,這些外力太強大,他們内心的力量不足以抗衡。我想幫助他們,想讓他們擺脫抑郁的情緒,振作起來,可常常失敗。如果這個人本身沒有求助的意識,想要改變的意識,我沒法幫助他們的。有時候我停下來想,這不就是命嗎?那我做的還有什麽意義?”
“如果你要遵循宿命論,那麽你的幫助,也是他們命中的一部分。”
“這樣讨論下去可真是沒底了。”包恬霍然坐起身,抱着自己的膝蓋,“好像微醺的勁過去了,都不覺得興奮了。”
張野盯着她有些氣鼓鼓的樣子,忍不住伸手拍了拍她的腦袋:“我覺得你這樣,還挺可愛的。”
包恬扭頭瞪他:“我說的可都是很嚴肅的問題。”
“我知道,話題嚴肅,卻不妨礙你的可愛。”
包恬注視他,像是要釘住他似的:“我問你一個問題。”
“什麽?”
“爲什麽你覺得就算帶着記憶回去,也可能救不了梁萱?”
張野挪開和包恬對視的目光,重新看天,他過了一會兒,才幽幽地說:“這世界上本來就沒有一定的事情。”
包恬咬唇,他這答案簡直就在耍賴,他一定知道真相!
包恬擡手遮住他的眼鏡,她說:“你躺下來。”
張野照做:“想做什麽?”
“想讓你聽知了的叫聲。”她的聲音少了些醉意,多了些柔和。
他豎起耳朵,聽那有節奏的蟬鳴,一下,一下,一下。
“睡一覺,你就能回到那個時候,你就能改變這一切reads;。”
張野合上眼,腦海中再度出現了跑道的畫面。梁萱的馬尾辮一上一下地跳躍,她在往校門外走。
“梁萱,别走!”他叫住她,她卻沒有聽見。他追上去,抓住她,重複地大喊:“别走。你會有危險!”
她扭過頭,一臉憤怒:“你松開!我不要你假好心!”
“真的,你出去會被綁架,有人要綁架你。”
她拼命掙脫,最後甚至張口咬了他的手臂,他吃痛放開,她便拔腿跑了出去。等他再追上去,她的人影已經消失。
他開始發了瘋地跑,發了瘋地找,她家附近,廢棄的工廠,周圍的街道。他不停地跑,不停地找,他的鞋帶松了,鞋掉了,襪子跑壞了,腳磨出了血,可他還是在奔跑,着了魔一樣地喊着梁萱的名字。
終于,他停了下來,他一頭撞上了一個人。視線從腳底往上看去,普通高中的校服,熟悉的臉,張揚的塗着發蠟的頭發。
“周回生。”張野念出這個名字。
“你在找包恬嗎?”他問,眸色如黑洞,将他深深吸了進去。
張野刹那睜開眼,一身冷汗地醒了過來。眼前,是剛才那一片墨黑的天,包恬躺在他身側,閉着眼,像是睡着了。
他坐起身,回想起剛才的畫面,竟無比真實,仿佛他真的回到了那段舊時光。連他觸摸梁萱皮膚的感覺,她咬他的那一鍾疼痛,都像是真實經曆了一樣。
周回生,張野抵着自己的腦袋,是因爲見到了周回生,所以才夢到過去嗎?
可現實就是現實,他和周回生,誰也回不去,誰也改變不了曆史。
他低頭端詳包恬,她舒展着眉毛,整個人都放松地躺着。他低低喊她:“包恬,你睡着了嗎?”
她沒有回答。
張野起身,走到網前,看着從眼前經過的貨輪,江水流淌不息。他深深地呼吸。
此時,徐世梵的電話打了進來。張野趕忙接起,卻在他開口之前搶先道:
“徐世梵,如果你還沒有查出結果,我不想再查包恬了。”
那頭的男人瞬間炸毛,拔高了聲調:“你玩我?!我徐世梵是廉價勞工嗎?你說查就查說不查就不查?!報告我立馬就給你發郵箱!立刻!馬上!”
“我不用……”
“看不看你的事,但是發不發我的事!發你了,你自己看着辦吧!”徐世梵一通霸道言論後,撂了電話。
張野還沒來得及歎氣,手機就發出了提示音,郵件圖标跳出了個醒目的紅色數字。他手指擺在圖标上,懸停了三秒,還是挪開。
而在張野身後不遠處的包恬,微微睜開眼,望着他矗立着的略顯孤單的背影。
她心裏盤旋着“周回生”的名字。他剛才明明已經在尋找梁萱了,卻偏偏遇見了“周回生”之後脫離了睡眠狀态。
所以這整件事,到底和周回生有着怎麽樣的關聯?
包恬合上眼,等着張野轉身。他走近,将她抱起來,離開了這知了鳴叫,江聲濤濤的地方。
這夜,誰也沒睡,誰都各懷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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