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昭猶豫片刻,還是将朱秋兮的遺書原原本本地告訴了秦琬,說到動情處,竟有些茫然失神,心中一片荒蕪,隻覺冷得可怕。
怎麽會有這樣的事情呢?至親至愛之人,轉眼就……他們家,他們家難道就差這一座牌坊麽?
“六姑姑當然是不差這座牌坊的。”聽見秦琬的回答,秦昭才猛地發現,自己竟不知不覺就問了出來,但秦琬接下來的話,卻将他澆了個透心涼,“但很多人家都差這一座牌坊,差得不得了。”
但凡世家大族,都要擡高名望,有個好名聲,做官就方便了,可刷名望用什麽方式最好呢?
修橋鋪路,造福相鄰固然好,卻要花很多錢,也容易被地方官盯上,被上位者忌憚。隻要象征性地做一做就行了,實在不用大張旗鼓。
少收佃租是可以的,略降一兩分,或者免一年半載的租子,但不可以長久。否則錢少了,委屈得可是自己,誰願意?
科舉雖是一條進身之階,但錄用的人少,還沒有形成氣候,家中子弟會不會讀書,那都隻是自己說說而已。舉世聞名的大才子,也要有足夠的本事才行啊!
厚待仆婦不過擡擡手的事情,倒是可以,卻又揚得了多少名呢?
算來算去,也隻有“家風清正”這一條,算是最好走的路了。
什麽叫“家風清正”呢?便是男人不寵妾滅妻,當然,甚至可以不納妾,畢竟通房丫頭不算妾,隻能算玩意。女人便要貞潔剛烈,别說不守寡,想要改嫁了。哪怕是素未謀面的未婚夫死了,也不能另嫁,不是殉節而死,就是抱着未婚夫的牌位嫁過去,一輩子奉養公婆,過繼個孩子,了此殘生。
這樣的故事,世家豪強愛演,平民百姓愛聽,當地官員也高興——人人都知道守寡對一個女人來說多難熬,越是這樣,“自願”守寡甚至殉節的,不就更難得麽?治上出了孝子賢婦,都是他們教化有功,這是他們的功績呀!
犧牲一兩個女兒,換來兒子的前程,這筆買賣實在太值了,爲什麽不做?
秦昭隻看過朱秋兮的遺書,但從那一筆清逸脫俗的字迹,還有平平淡淡,卻入木三分的語句中,也能看出朱秋兮文采斐然,不遜于他見過的飽學之士。再翻朱秋兮之父的奏折,實在找不出什麽好的地方,說句中庸都勉強,給朱秋兮提鞋都不配。
要知道,朱秋兮十歲才上女學,之前都與女紅、佛經、道藏爲伴,開蒙很晚。短短時間能做到這一步,隻能說她才華橫溢。
那又如何呢?
她若是個男兒,她的父親能高興得跳起來,隻可惜……
秦昭從來沒覺得女子有什麽弱的地方,他的母親是古往今來第一個女皇帝;他的姐姐非常能幹,在燕地風生水起,收攏高句麗的民心,讓他們心甘情願臣服大夏,把自己認作大夏的子民;嶺南很多部落還保留着非常濃厚的氏族遺風,部落首領是女子,整個部落也尊奉女子,隻知有母,不知有父。這些部落的戰鬥力也很強悍,不比别的部落遜色。
但他也知道,能像他這樣想的,畢竟是少數。
看見秦昭神色黯然,秦琬輕歎一聲,沒有說話。
這個孩子還是太年輕,看不出遺書中的滿腹戾氣。
紀清露爲了朱秋兮,直接與湖陽大長公主杠上,想要占據上風,隻能借秦琬的勢,不可能不對秦琬陳情。這份看似平淡,闡述心迹的遺書就算不落到秦琬手裏,也會被很多人知曉。不管誰看了,對朱家的印象都會跌到谷底。
她不恨謝家,縱然謝家想要她死,也不過是不憐惜外人的性命罷了。她真正恨的,唯有朱家。
皇帝讨厭的人,還會有好下場麽?
更何況,朱秋兮的話也不盡不實。
她十歲入女學,但要打聽消息,籌謀路線,偷偷跑出去……對他們家那種門風較嚴,一月可能就出一兩次門的人家來說,這不可能是一天就完成的,至少也要一年半載,還需要計劃得非常周密,降服至少三五個得力的管事才行。
一個從來沒讀過書,偷偷習字的半大女孩,八九歲的時候就能如此周密地計劃,還有這樣的心機手段去拿捏家中頗有權勢的奴婢。秦琬自恃自己也是個少有的聰明人,在那個年紀的時候,也沒有這等本事。
秦琬身邊靈異神怪的事情也不止一出,故她大概猜到了某些事情。
若真是如此,朱秋兮的悔恨或許也有些道理,謝昐之死,雖然怪不得她,卻未必與她脫得了幹系。
若有機會,還是要與幾個孩子提一提這件事才對,現在就不必吓着他們了。
“天下熙熙,皆爲利來。”秦琬望着秦昭,歎道,“你現在可明白了?”
一個女兒的死,換來整個家族子孫仕途和姻緣的平穩,官員考評的優秀,這不但是“利”,還是“重利”,所以有那麽多人會去做這樣的事情。就像秦昭用心對待的部下背叛他一樣,一是生死,一是利益,世間能同時勘破這兩者的,實在太少。
秦琬要打擊世家,鎮壓儒生,恢複武風,重回百家争鳴的局面,就必須重視軍功。所以她将大戰得來的戰利品,三成賞給部隊,除此之外,還有土地、宅邸、爵位等數不盡的賞賜,相當于八成還原了秦朝的軍功制度。
這樣一來,她就相當于捆綁了大批因此受益的勳貴、豪強和百姓,将他們拉到了同一個戰車上。這些人爲了自己的地位和生存,勢必要與原有的世家、豪強,以及儒家子弟争個你死我活。
對此,秦琬也沒有足夠的信心。
但她有先天的優勢,因爲她是皇帝。
官員愛拿貞節牌坊來請表彰,沒問題。相關的折子,她全像沒看到一樣。該官員的升遷考評,她也要細細查看,往往是留中不發。這樣一拖,吏部的人不知道什麽意思,但好的位置不等人,對方不就被耽誤了麽?
當官的或許會不管百姓的生死,但絕對不會不琢磨皇帝的意思,知道皇帝不愛看這些還寫,那不是找抽麽?
皇帝的心意,沒有任何人敢忽視,這一點,放到哪裏都一樣。
“爲人君者,當厚待功臣。”
秦昭擡頭,有些不解,不明白秦琬爲什麽忽然來了一句這樣的話。
秦琬搖了搖頭,沒有多做解釋。
她希望秦昭自己能懂。
沒錯,爲了統治需要,應當重文抑武。因爲文人不容易造反,武夫驕橫,随時有可能叛變。
可一旦外敵入侵,能夠保家衛國的,也隻有那些被文人瞧不起的赳赳武夫而已。
文人當然有骨頭硬的,但大部分文人的骨頭都是很輕的,他們可以效忠大夏,自然可以效忠下一個皇朝的統治者。反正不管誰當政,治理江山還是要靠文官的,不是麽?
秦琬不指望這些士大夫爲大夏的江山殚精竭慮,過多相信文官,說不定家國天下都變成了兒戲,邊境也成了他們政治鬥争的地方。哪怕打輸了仗也沒關系,反正有武将背鍋,怪不到高貴的文官身上。
就算改朝換代,新皇也要優容他們這些有話語權的士大夫。既然如此,換誰當主子,不是一樣呢?
文人可用,可以重用,但不可倚重,尤其不能讓他們指手畫腳,幹涉軍事。
至于武将,優先從開國功臣之後裏選。
設想一下,倘若大夏代代皇帝,無不厚待開國功臣的後裔。這些人的子孫後代,也比别人擁有更多的機會,将家族的榮耀傳遞下去。久而久之,這些家族便“世受皇恩”,天下皆知。一旦國家有難,他們隻有更拼命。
不光是爲了家族,也是因爲,大夏一旦垮了,他們反而不如那些儒生好彎下腰,投靠新主子。
即便是新主子哪怕接納了他們,也會忍不住想,前朝代代皇帝都對他們那樣寬厚,有什麽都想着他們。我待他們,可有前朝一成?他們俯首得這樣輕易,來日若遇上強敵,又怎可相信他們的忠誠?
秦琬知道,曆朝曆代的皇帝都爲集中君權煞費苦心,一個勁削弱丞相的權力,包括她所崇敬的祖先也不例外。否則不會有三省六部,也不會有入政事堂議政的宰相,居然隻是五品官的荒謬之事。
她不會恢複丞相的位置,但她不想繼續分散丞相的權力,也不希望自己的孩子這樣。
皇帝已經天下獨尊,一旦歪了,很可能就在歧路上越走越偏,停不下來。這種時候,就需要丞相來拉一把。
人不可能永遠不犯錯,怕得是犯了錯,身邊也沒有制止的人,隻有一片歌功頌德之聲。
到那時,才是真的完了。
這些道理,秦琬想告訴秦昭,但她猶豫了很久,還是沒說,因爲這些都是秦琬坐上了皇位才漸漸悟出來的,在此之前,哪怕她監國攝政多年,眼睛也一隻盯着那隻椅子,一隻盯着朝廷,沒有太多心思去管别的。
所以,哪怕現在告訴秦昭,秦昭無法感同身受的話,也隻是入耳不入心。
就像當年的她一樣。
她以爲自己做得很好,等到做了皇帝,這麽多年過去,回頭一看,才發現當初的自己有多麽可笑。
認認真真想做實事和虛情假意想刷政績,從來都是不一樣的。
所以,如果群臣,尤其是宰相中有想爲百姓做點實事,不惜百年清名的人。哪怕喜歡弄權,又或者貪财好色,有各種各樣的毛病,但隻要能造福百姓,秦琬都能容得下。
摒棄那些無謂的帝王心術,隻要不被遮蔽住眼睛即可,該放權給臣子的事情,就不要自己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