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天生尊貴,又聰明伶俐,備受長輩喜愛,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寬厚大方固然是她本身的品質,也是因爲她擁有得太多,讓一讓别人并不算什麽。但這“讓”,也要看究竟“讓”得是什麽。
萬乘之尊,九五之位,說不心動,那也太虛僞了。因爲怕死而放棄,與因爲愛情想放棄,怎能混爲一談?
懷着複雜的心情,秦晗漫無目的地亂轉,不經意停下腳步——她看見她同母異父的弟弟秦昭正躲在花叢中,扒着樹枝,看着遠處的青色人影。
“阿昭?”秦晗有些奇怪,就見弟弟被唬了一跳,險些失了腳,跌到花叢中,她連忙沖上去扶,姐弟倆差點一起栽倒,還好身旁侍從衆多,七手八腳地把他們扶住,才沒有滿身碎葉泥土。
這樣大的動靜,再不發現就是傻子了,晏臨歌緩緩走了過來,見到兩人,輕輕颌首:“萬年公主,臨川郡王。”
秦晗察覺到秦昭的緊繃,拉着弟弟站起來,讪讪道:“晏叔叔。”
晏臨歌沒說什麽,仿佛他隻是來打個招呼一般,再與二人點了點頭,就平靜走遠。
秦晗低頭一看,秦昭努力繃着不哭,眼眶卻已經紅了。
他雖是郡王之尊,漸漸曉事後,也明白自己的尴尬身份,何況秦琬也沒瞞他的意思,畢竟在秦琬看來,我是皇帝,你是我兒子,你的身份哪裏尴尬了,我需要瞞着麽?但晏臨歌對這個獨子卻一直十分冷淡,能不見面就不見面,見了面也不說話,就算說話,也是對陌生人一般地客氣、疏遠。
秦晗很喜歡長得俊俏,仿若金童,身子卻胖乎乎的弟弟,也喜歡芝蘭玉樹的晏叔叔,在她看來,衛叔叔雖然更似谪仙臨凡,晏叔叔卻也是散仙一流,渾然不将世事放在心中的高雅人物。唯有見到阿娘與撫琴的時候,眼中才會放出溫柔的光彩。正因爲如此,她對晏叔叔很是尊重,并不像旁人,尤其是她的阿兄蘇沃一樣,敵意滿滿。
但——
想到今天與阿娘的交談,秦晗摟住弟弟,大滴的眼淚就這樣落了下來。
她一直不明白,晏叔叔爲什麽不接近弟弟,現在才知道,那隻是不忍而已。
在阿娘心中,最重要得隻有江山社稷,倘若阿娘早于晏叔叔而去,無論如何也不會讓晏叔叔一個人留在世上。既是如此,晏叔叔又何必接近秦昭,既增尴尬,惹人懷疑,還令秦昭對他親近?就如現在這般,不遠不近,不親不疏,将來若真發生殉葬之事,也好令秦昭的感情天平能夠傾斜,不至于爲了從不關愛他的父親去恨諄諄教導他的母親。
這樣深沉而厚重,充滿着無悔犧牲和付出的愛,光是一想,就令秦晗幾乎喘不過氣來,内心更充斥着無與倫比的絕望。
如果我要走上那條路,還能遇到比晏叔叔更好的人麽?
秦昭不知道姐姐爲何而哭,哪怕姐姐摟得他很不舒服,他也沒說話,隻是笨拙地踮起腳,擡起手,想要幫秦晗擦去眼淚:“阿姊,我不難過。”
秦晗一聽,語聲哽咽:“騙人。“
秦昭見姐姐哭得更加悲傷,手足無措,半晌才悶悶道:“可是這樣想,心裏會好受一點。”
是這樣的麽?
掩耳盜鈴,自欺欺人,心裏就會好過?
騙子,騙子,都是騙子!
秦晗嚎啕大哭,卻知道自己不能怪自己的母親。
她生來就是天下頂頂尊貴的人物,才有挑挑揀揀的權力,阿娘卻不然。
當年的事情,秦晗隐約知道一些,明白阿娘的難處。那根本就不是“不進則退”的問題,而是“不争唯死”。若是太平美滿,誰又願意選擇這條路?
她的榮華富貴,安穩祥和,都是阿娘給的。所以她不會因爲阿兄的事情去怨恨,也不會厭惡自己的弟弟,相反,她很感謝晏叔叔陪着阿娘,令阿娘不孤單,也喜歡這個心地淳厚,一心一意拿她當姐姐,對她非常好的弟弟。
可——
“你不擔心?”裴熙遠遠地看着姐弟倆抱頭痛哭,似笑非笑地望着一旁的晏臨歌,“我當自己冷心冷肺,天下第一,誰料還有個比我更甚的。”
若換做從前,莫說區區一個晏臨歌,就是十個百個也入不了他的眼,更莫要說這般随意地說話。但裴熙發現晏臨歌是一個聰明人,而且是一個十分難得的,聰明到近乎偏執的人之後,他就覺得挺有意思了。
晏臨歌能爲了兒子,七年如一日地将他當做陌路人,這樣的自制力,就算是裴熙也有些贊賞了。這等聰明才智,忍耐克制,不用在颠覆朝綱,反倒用在複原琴譜,制作古琴上頭,除了一個“癡”之外,沒有第二個字能概括。
琴癡,也是情癡。
這豈非很有意思?
晏臨歌神色淡淡,無喜無悲,就連聲音也沒有什麽起伏,仿佛這些事情都與他無關:“公主與郡王都是仁德之人。”
看看,仁德。
簡單兩個字,已經把什麽都說盡了。
天底下自诩聰明的人,隻怕沒幾個比他們所看不起的那個“男寵”更明白,不管萬年公主還是臨川郡王繼位,都不需要擔心。
秦晗是個好孩子,秦昭也是。這兩個人,無論誰坐上那張椅子,不管爲了名聲,還是本來就有的親情,抑或是想坐穩龍椅,都不可能坐出姐弟相殘的事情。哪怕沾不上權力,至多也不過一輩子做個富貴閑人,保住性命,這還有什麽不滿足的呢?楚王一生所求,也不就是這一樁麽?
“命運,真是有趣啊!”裴熙意味深長地看了晏臨歌一眼,“我很期待,不知你是否也是一樣呢?”
說罷,施施然地離開。
晏臨歌明白裴熙期待得究竟是什麽。
沒錯,命運真是非常有趣。
今日的蕭譽,論威望、地位、身份、戰功甚至容儀,難道不是昨日之蘇銳?今日蕭霆所擁有的榮譽、盛贊、愛慕,難道不像昨日之蘇彧?但不同得是,蕭霆年紀輕輕就随蕭譽上了戰場,蘇彧卻沒有;秦晗是尊貴無比的萬年公主,她的婚姻不需要任何政治聯盟來鞏固,秦琬卻不是。
不管裴熙還是晏臨歌都明白,無論秦晗怎麽選,秦琬都不會失望。
正如所有人想的那樣,在三個子女之中,秦琬最疼秦晗,也正因爲如此,她才不會約束秦晗的任何選擇。就像秦琬所說的,如果秦晗要走那條艱難無比的路,秦琬就給予至尊的權力,如果秦晗不走,那她也是大夏最尊貴的公主,隻有她挑人的,沒有人挑她的。至于接下來的路該怎麽走……身爲父母,難道還要管子女一輩子不成?日子過得好,過不好,那是她的事情,沒有長輩大包大攬的道理。
“你早想到有這一天了。”裴熙漫不經心地落下一子,“否則你也不會讓久久去女學。”
秦琬讓女兒去女學,真的是因爲女學能學到東西,又或者女學能交到朋友?顯然不是。
女學的教育資源再好,比不上皇宮;女學時認識的閨蜜再莫逆,知曉秦晗的身份之後,也會敬畏有加。就好比秦琬和高盈,年少相識,親密無間,那又如何呢?高盈對秦琬難道就不敬畏,不尊重,說話的時候不多留幾分心麽?
秦琬真正要讓秦晗看得,是人。
女學中的學生,有高門,也有低戶;有嫡出,也有庶出。并不是說高門嫡出就一定好,低門庶出就一定差,但後者的上進心往往比前者強。爲了改變命運,她們會抓住每一個機會,而對絕大部分女學學生來說,這個“機會”,就是如意郎君,否則爲什麽會有人嫉妒秦晗嫉妒到想要害她呢?歸根結底,也不過是争風吃醋,秦晗雖無意,卻擋住了人家捉金龜婿的路,想讓她出醜,甚至丢了名節,沒辦法嫁入高門罷了。
秦晗遇到的種種事情,麗竟門早就全報上來了,隻是秦琬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才沒讓那些家族因此遭殃。正如秦晗不覺得這算什麽,得到人處且饒人,秦琬也不覺得這算什麽,畢竟“女學學生”本就是一道金字招牌,能讓她們嫁入原本無法想象也根本接觸不到的人家,爲了這份機遇,各出手段并不奇怪。
這不是秦琬修建女學的本意,但秦琬早就料到了這種情形,甚至明白,絕大多女學生就是爲此而來的。但隻要每屆學生有幾個能像女學曆屆以來最出色的學生,也是如今名滿天下的宣威将軍宋書語一樣,丈夫作爲父母官,面對叛軍卻先逃了,她卻堅持不走,帶領臣民守城半月,直至援軍到來,那便行了。
秦晗生來無憂,自然不明白,人爲了往上爬,能夠做到什麽程度。
倘若她不懂,也就不會猶豫,幹脆利落地選擇愛情也就罷了。正因爲她見了世面,明白了女子之争尚且如此,男子隻會更狠,再想一想新蔡大長公主的例子,方會遲疑,會猶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