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過了多久,江松才壓低了聲音,輕輕道:“二弟,你給個準信,江都公主到底——”
提及這個名字的時候,他甚至打了個寒顫,可見他對那位掌握生殺大權的女子有多麽敬畏,甚至到了恐懼的程度。
按理說,這種情緒,本不該出現在曆經世事,早已對諸事都沉穩淡然的江松身上,但此時此刻,他卻沒有辦法保持平靜——如今的局勢,實在太過模糊而兇險,對江家來說,進一步可能粉身碎骨,退一步将面臨萬丈深淵!
江柏沉默許久,反問道:“這次的事情,你怎麽看?”
“沒有任何風聲傳出來。”江松面沉似水,斟酌了好一會兒,才說,“這才是我擔心的根源!”
皇宮是個很奇怪的地方,平常說是四面透風也不爲過,一旦有什麽風吹草動,非但各宮妃子、皇子知道,就連宮外的高官、勳貴也有所耳聞,能耐大一點得甚至能将事情從頭到尾給打聽清楚。可一旦發生特别重大的事情,對不起,誰敢撞上去,誰就是一個死,壓根連一絲風聲都傳不出來。
這次的事情便是如此。
皇帝的兒女本就不多,驟然死了一個貴妃,兩個皇子,一個公主,就連内監張華也銷聲匿迹。這樣大的事情,卻沒半點風聲,對外的一緻言論都是暴斃,費盡心思打聽出來得詳情則是癫症。即便如此,透出這件事的人,往往過幾天就不見了,可見宮中看似平靜,實則外松内緊,一直在徹查此事,堵住一切流言的出口,這反倒更讓江松不安了。
皇家一向要顔面,即便是宗室,就算出了個瘸子瞎子,也要遮遮掩掩,不露于人前,何況是癫症呢?除非還有什麽更緊要的事情藏着掖着,才用這個借口來搪塞。
“二弟,你應當明白,我們雖是勳貴之家,這些年卻一力約束子弟讀書上進,萬不可仗勢欺人,更沒有将女兒嫁入皇室的想法。”江松眉頭不展,十分憂慮,“這次的事情,由不得我們不慎重。”
江柏明白兄長的想法,事實上,這也是絕大多數人的顧慮。
沒有人明白,大權在握的江都公主爲何在一夜之間,忽然将盧貴妃一系誅殺殆盡——以盧貴妃一系目前的實力,别說逼宮,就是想給江都公主使個絆子都無能爲力。哪怕這一系未來的十幾二十年,一旦長成了,可能對她造成麻煩,但那也是未來的事情,何必現在擔上壞名聲呢?
出于這種顧慮,許多人都暗中揣測,是不是盧貴妃自身出了什麽岔子?比如,她是外族的奸細,或者,巫蠱,怨望?想得更可怕一些,她本身就不夠貞潔,以至于皇子的血統也經不起推敲?尤其是江都公主命人将盧氏一系薄葬,遠不如其他皇室體面,又好似沒将這件事放在心上一般地設立了北庭都護府,更令江松心中惴惴。
他不清楚,江都公主用意何在。
陛下十子,如今隻剩下楚王、燕王,楚王戰戰兢兢,唯江都公主之命是從,燕王破了相不說,性格也十分殘暴,不堪爲人主。
江松左思右想,不知江都公主究竟是甘心輔佐兄弟甚至侄兒呢,還是另有所圖。一旦是後者,二王隻怕命不久矣。
江都公主若要攫取朝政,最好的方法便是幼主臨朝,由她攝政。既是侄兒繼承王位,那麽繼承權排在前頭的兄弟,自然逃不脫死于非命的下場。這也是楚王爲何拼命奉承江都公主,甚至公開不要臉面,連“皇太女”一說都祭了出來的原因——以江都公主如今的權勢,想要楚王無聲無息地沒了,也就是一句吩咐的事情。
事實上,江松最大的憂慮,還不在他們承恩公府,而在他的弟弟。
這樣的大事,承恩公府或許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半點都不摻合,首相卻是避無可避的。一旦走錯了路,會是什麽後果?抄家滅族都不爲過!
江柏給江家帶來了無盡的榮耀,于情于理,江家都不能在這時候撇清關系,所以江松語重心長,甚至帶了點惴惴不安地說:“二弟,你要想好,這一步走了,無論如何都沒辦法回頭……”
“大哥——”江柏沉聲道,“事到如今,難道你真以爲,我還能抽身而退麽?”
“二弟?”
“我之前一直在猶豫,名聲與利益,哪個更重要。”江柏深深地歎了一口氣,“直到北庭都護府的設立,我才明白,有些事情,已經騎虎難下,也隻能安慰自己,此事功在千秋了。”
江松聽了,不由駭然:“二弟,你的意思是……”
“我已經約了張榕,與他手談一局。”江柏平靜道,“也已經派出尚未出仕的次孫,令他去見徐老。”
“這——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你——”
江柏搖了搖頭,苦笑道:“如今的局勢,容不得我們左右逢源,我隻能選擇目前最正确的一條路,顧不得以後了。”
聽見弟弟這樣說,江松不由頹然。
沒錯,确實顧不得以後。
不出意外的話,江都公主至少能掌權二十年,這二十年,足以令寒族興盛、望族落敗甚至覆滅。更何況江家子弟,莫說兩代,就是三代,目前都沒有看出什麽特别有出息得。整個江家,算上姻親,最有前程的,莫過于祁潤。
而祁潤,恰恰是江都公主嫡系中的嫡系。
倘若權力過度平穩得話,江柏緻仕之後,祁潤也該頂上了。有這麽一位姻親幫襯,江家至少能再保一兩代的平安。以江家的家底,焉知能否出幾位人傑,繼續江家的傳承呢?但如果在這時候與江都公主對着來,很有可能就是抄家滅族之禍——江松可沒忘記,那位奉命修葺東南運路的玉遲玉大人手上不知握着多少秘密,就算是江松也不敢說,他們家這麽多姻親、門生、故舊,個個都清廉無比,就沒一個對東南運路的糧食轉運伸過手的。一旦皇家要對他們動手,理由都是現成的。
江柏爲什麽說,自從秦琬設立北庭都護府之後,他就不再搖擺,決意追随?
很簡單,因爲盧貴妃一系的死令整個朝堂都人心惶惶,江都公主卻沒當做一回事。解釋都不給個解釋,徑直去大刀闊斧,對西域的駐軍進行劃分了。
這種就算在太平年間,也要慎之又慎才能做,一不小心就會好事變壞事,甚至醞釀變故的事情,偏偏秦琬就在這人心動蕩的時候,毫不猶豫地做了。這不僅意味着她的見識與膽魄驚人,也代表她對軍權的掌握已非同一般,已經沒有誰可以撼動了。
倘若是亂臣賊子篡位,他身爲首輔,就算是搭上子孫後裔,也是要挺身爲國,耗盡哪怕最後一滴熱血的,偏偏不是。
于公,江都公主治國嚴謹,并無錯處,行事也很開明,并非昏庸之主;于私,不管爲自身,爲後裔,還是爲家族,他都隻能這樣做。
“就,就算是這樣,那也不用——”不用你赤膊上陣,跑去說服張榕,穩住已經緻仕的徐密吧?
江松隻覺滿嘴苦澀,已經說不出話來。
他雖是勳貴,卻也算半個文人,對臉面看得極重。想也知道,一旦江柏做出這等事,大半輩子的嘔心瀝血,戰戰兢兢積累下的好名聲就毀于一旦。
江松并不怕别人背後說閑話,像他們這種身份的人,除非身份旗鼓相當的,否則背後嫉妒得再厲害,诋毀得再多,當着他們的面,也隻有一副笑臉的。他在意得是弟弟的名聲,并非今日,而是将來!
那些文人墨客甚至史官可不會管你做出了多少貢獻,這種阿谀奉承一個女子“倒行逆施”的行爲,當然要狠狠着墨,大書特書,把人往歪裏寫。這可不是被人背後說幾句的事情,而是注定會遺臭萬年的啊!
江柏的神情也有些苦澀:“既然已經決定追随,又何苦擺出一張不甘不願的臉,讓人心煩?在這件事上,張榕比我更難轉過來,不管成不成,我總要搭個梯子給他下,才能讓江都公主面上好看。徐老性子執拗,真要惹怒了他,他能以死明志,哪怕他已經緻仕,也不能真讓他出事。再說了,這種事情,我不做,還有誰去做?指望衛拓?他一心國事,隻要能接納他的政見,他就不在乎上頭是誰。裴熙?他不可能會做給江都公主台階下的事,隻會拿無數人的性命,給江都公主做墊腳石!”
“張榕答不答應,我不知道。”江松沉默半晌,才道,“我隻知道一件事,江都公主若不想還政,楚王的建議說不定就真……但到那時候,又該怎麽收場?不要說姓蘇的,就是那個姓秦的——”
說到這裏,他隻覺牙疼,咬了咬牙,才道:“倘若江都公主願意過繼一個侄兒,我也沒有别的話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