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華妃伏在溫軟的毛毯上,嚎啕大哭。
與昔日的嬌美華貴不同,此時的她不施粉黛,雙眼紅腫,臉上有清晰的淚痕,聲音已徹底嘶啞:“娘娘,皇後娘娘——”
說着這句話的時候,她的雙手死死攥住毛毯,已是泣不成聲:“七皇子……”
七皇子的臉上,從左眼角到右臉頰,被劃了一道極爲猙獰的刀疤,險些就沒保住眼睛,鼻梁也徹底歪了。
且不說有了這麽一張臉,這輩子都與皇位無緣的事情,單單說這恐怖的傷痕,又有哪個做娘見了,心中能好受?
鄭華妃隻有七皇子一個兒子,平日還不養在自己身邊,想見一面都難,從而愈發想念。如今唯一的希望沒了大半,一想到這是秦政害的,偏偏這個害人的罪魁禍首最有可能做皇帝,如何能忍?不管是爲自己,還是爲兒子,甚至爲了家族,也不能讓秦政好過!
沈曼被她哭得頭疼,眉頭不由蹙起。
這件事情,她也是比較心煩的,秦政在大庭廣衆之下做出這等事,自然會冷了人心,幾乎沒什麽人還會支持他了。但他畢竟是在清甯殿長大的,算是沈曼教養的,故罰也不是,不罰也不是,又爲秦恪的病情擔憂了好一陣子。正在考慮這個問題呢,鄭華妃就跑過來哭哭啼啼了。
要換做平時,沈曼早将鄭華妃給趕出去了,可現在……她畢竟不是那麽冷漠的人,還有政治方面的考量,才任由她跪着一直哭。
就在這時,秦琬緩緩走了進來,雖早被人告知了這件事,瞧見這一幕,仍是裝作不知的樣子:“鄭華妃,你這是在做什麽?”
鄭華妃見到秦琬,先是有些害怕——房陵公主被杖斃的時候,她也被勒令看完全程,一閉上眼都是房陵公主凄慘的死狀。可想到秦琬能做主,那些害怕也就被壓在心底,故她爬了幾步,拉着秦琬的衣擺,哀求道:“殿下,求求您,爲七皇子做主吧!”
秦琬避開了鄭華妃,到底是四妃之一,按理說,秦琬是不能受鄭華妃這樣大禮的,就算她權傾天下,必要的尊重仍舊要給,不能不把别人當回事。所以秦琬緩緩蹲了下來,親手将鄭華妃扶起。
早有機靈的人給鄭華妃看座,鄭華妃虛着身子坐下來,就聽見秦琬說:“六皇子竟這般不恤手足,我也非常吃驚,又有喬睿謀反一事。我已将兩位皇子的師傅全部下獄,好問問他們,平素到底教了二位皇子什麽!”
沈曼目光閃動,知秦琬這是在剪去秦政本就不豐滿的羽翼,嘴上卻說:“皇子之師,皆是一代名宿,悉數下獄,動靜太大。”
“不過是讓人盤問一圈罷了,若與謀反無關,我自會将他們放出來。”秦琬淡淡道,“這些人治學或許有一套,可要說爲人師表,教書育人,卻有些名不副實。我若沒記錯的話,他們對六皇子,就沒有一個不是稱贊的。”
卷入謀反大案,被秦琬評價“名不副實”,又有六皇子謀害七皇子的鐵證在。這些大儒就算僥幸從天牢裏出來,名聲也全毀了,别說再度入朝爲官,就是想做閑雲野鶴,也要看别人買不買賬。畢竟,他們的得意門生六皇子,究竟做了什麽,衆目睽睽之下,就算是瞞也瞞不住的。
這些大儒,每個都有很多的學生,就算隻有二三成做官,也是一股很龐大的勢力。隻可惜,他們的學生都會被恩師,或者說同門師弟秦政給牽連,仕途自然也不會太順暢。
倘若六皇子犯得是别的事情,這些人可能還會擰成一股繩,把注壓在六皇子身上,豪賭一把,也好鹹魚翻身,總比如今的半死不活,不知前路何在好。偏偏六皇子在生死關頭暴露出了極度冷靜理智卻殘酷冷血的本質,如果能選,别說是臣子了,就算是奴婢也不願跟這種主子啊!
沒錯,皇子的導師們都是江都公主選出來的,但這份名單是吏部草拟,中書省和門下省,還有諸位宰相都商議過,最後由江都公主決定的。牽連這麽廣,誰敢攀扯責任,把這件事往江都公主身上推?那不是把朝廷中樞的重臣全給得罪了麽?
沈曼對這種處理方式非常滿意,便道:“六皇子受了驚,這些日子便好生修養,也好好讀書,明白何謂孝悌。待到新的老師選出來,再去含象殿讀書不遲。”言下之意,便是将六皇子給軟禁了,什麽時候出來,完全說不準。所謂的“好好讀書”,話已經說得非常重,甚至可以說,有這麽一句話,六皇子想要繼位,希望已經非常渺茫了。
可是……鄭華妃咬了咬牙,不甘地退下。
六皇子如果不能繼位,七皇子又是這個樣子,還未命名的八皇子與九皇子,又以九皇子來得更爲康健活潑。偏偏九皇子與六皇子一母同胞,都是盧貴妃生的,如果是立幼子的話,不還是便宜了那對母子?
秦琬察覺到鄭華妃的心思,等她走了,便對沈曼說:“阿娘,老八和老九,讓他們的生母自己撫養吧,不要再抱到清甯殿來了。”
現在的她,倘若連襁褓中的小兒都要忌憚甚至對付,那也太可笑了。
沈曼對後宅女人的想法了解得更加通透,便道:“确實,老八和老九……身體也太弱了一點。”小孩子嘛,總是比大人好對付的,大人尚且一個風寒着涼就沒命,何況小孩呢?
鄭華妃不想九皇子有繼位的希望,盧貴妃也不希望八皇子撿漏,至于她們會做什麽,誰知道呢?後宮中的女人就是這樣,善良的時候,一直幹幹淨淨的,一旦起了個頭,哪怕隻是念頭一閃,也就什麽事情都能做得出來了。
秦琬既然這樣說,就代表她已經很有把握,如此一來,沈曼自然不需要撫養庶子來穩定自己的地位,最好的做法便是萬事不沾,任由她們去鬥。這樣既不需要承擔責任,也不會背負罪孽。
想到這裏,沈曼眉頭緊縮:“對了,李賢妃和常山公主,你說怎麽辦?”
她之前對李氏和秦織一直是印象很好的,知道她們是受了秦绮的連累,現在卻不舒服極了——嫡親的母女姐妹,就算一個字都不吐露,難不成你們真連半點異常都沒發現?若非恪郎命大……
光是想想,沈曼就很不高興,對她們也有了意見。
“賢妃娘娘一向知禮守節。”秦琬沉吟片刻,才道,“至于常山,她和邵旸也分離了好幾年,是時候團聚了。”
沈曼不置可否:“隻是如此?”
雖然知道秦琬說的“回來”,便是明升暗降,不再給予驸馬邵旸實權,沈曼仍舊不滿意。
沒錯,對任何有野心的男人來說,仕途戛然而止,從有作爲變得隻能混日子,都是不能忍受的,可這樣的懲罰,是不是力度太小,有些不夠呢?
“不管是對一個妻子,還是對一個母親來說,這樣的懲罰都夠了。”秦琬回答道,“她見我愠怒,仍敢站出來爲房陵求情,雖說有些不識時務,到底心腸不壞。倘若常山冷靜地與房陵撇清關系,我倒會看不起她。”
作爲一個妻子,因爲自己的緣故,令丈夫本來好好的前程就這樣斷了,自然會痛徹心扉,哪怕如果沒有她,丈夫本得不到這前程也一樣。作爲一個母親,眼看着兒女一天天長大,自己卻惴惴不安,唯恐當權者還在計較那件事……秦琬并不知道常山公主有沒有察覺出房陵公主的異動,或許沒有,或許有,隻是不說罷,那就這樣好了。她也沒對常山公主做什麽,一世的榮華富貴,安穩無憂,仍是給了,也隻是這些了。
想求再多,光憑血緣可不夠,得拿出誠意來。
沈曼不置可否,但也懶得和常山公主計較:“你說這樣,那就這樣吧!”
與此同時,盧貴妃怔怔地坐在椅子上,心亂如麻。
她的右手手腕上有個指甲蓋大小的桃花印記,輕輕淺淺,卻有種說不出的誘惑。而這位貴妃娘娘平素也有個習慣,就是去摩挲這塊印記。
這是她賴以爲生的根本。
皇帝爲什麽大難不死,其他人都不懂,她卻最清楚——江都公主權傾朝野,誰知道她再多嘗幾年權利的滋味後,肯不肯放權呢?所以啊,皇帝最好活得長一點,活到六皇子二三十歲,九皇子也十幾歲了,這才剛剛好。
若非如此,她怎會冒着危險,縱然身邊有那麽多眼睛一步不錯地盯着,也要添一點泉水?
可……
“不就是推了七皇子一把麽,這分明是借題發揮!”盧貴妃想到自己的二兒一女,登時心亂如麻。
泉水,還要不要再加呢?
再加的話,皇帝活得越長,江都公主的權勢肯定越大;可不加的話,如果皇帝真……他們母子在脾氣越發古怪的皇後,還有越來越心狠手辣的江都公主手底下讨生活,按現在的情況,皇後定會立八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