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宛侯裴晉緩緩走了進來,伺候的人見他來了,無聲退下。
這位三朝老臣兩鬓斑白,卻有一種儒雅氣度,那是歲月沉澱後的從容魅力,旁人縱是心折,也難以學到三分。但見他走到窗邊,靜靜地看着床上面色蠟黃,顴骨突出,瘦得幾乎脫了形的中年人:“還有什麽想說的,趁現在說罷。”
裴禮死死盯着自己的父親,眼中滿是怨毒之色,裴晉見狀,不由哂然:“看來你還是不明白,倘若裴家這份基業是我打下來的,我就是送給外人也不會将它傳給你。可沒辦法,這是列祖列宗留下來的,不能随意處置。偏偏在繼承制度上,又有極爲嚴苛的規定,想要保住這份基業,要麽就選一個足夠優秀的繼承人,要麽就選一個雖資質愚鈍,卻有自知之明的人。即便是挑個不學無術的敗家子呢,也比将基業交到你手上的好。裴家的錢财與人脈,幾十年是揮霍不完的,一代不好,三代四代,憑着家族底蘊,東山再起的機會不會小到哪裏去。可若讓你做了裴家的掌舵人,隻怕現在全族人的血都已經流幹了。”
這番話雖然苛刻了些,卻半點不錯。
先前誰都以爲,江都公主不敢殺人——江都公主主政以來,雖然立場偏向強硬,手段卻相對柔和,很少發落人不說,就算公然與江都公主過不去,指責她幹政的,她也沒怎麽處置,毫無公報私仇的意思。
令人諷刺的是,絕大多數人并不覺得江都公主心胸寬大,容得下理所當然地認爲,江都公主到底是女人,女人總是更在意名聲的。待到此次的事情一出,江都公主手段之淩厲,令所有人都打了個寒顫。
永安侯府與大半個勳貴圈子都有親,李千等人身後更是站着諸多世家與勳貴,誰都認爲江都公主頂多處理一二首犯,其餘的人高高舉起,輕輕放下。誰料金吾衛、千牛衛和麗竟門三管齊下,帶走的人,不脫一層皮是莫要想出來的。雖不至于大肆株連,卻半點也沒有放縱的意思——這兩月以來,長安西市劊子手的刀已經卷了三次刃,街上不知沖了多少遍水,仍有淡淡的血腥味。昔日能賣到一缗錢的好奴婢,如今五百錢都不值,卻沒什麽人敢撿這種便宜。也不知多少大人物被舉家流放到了嶺南,不知這輩子能否再回長安。一時間,長安的風氣竟爲之一肅,一家之主即便打斷兒子的腿,也不敢讓他們在這時候出去惹是生非,唯恐給家族招禍。
因蒼梧郡王的謀逆,江都公主幾乎拔去了長安一成半的勳貴,還有三成永遠沒辦法出頭——他們太識時務,亂兵打進來的時候“護衛不利”,令敵人奪了城門。這樣大的過失,革職回家,已經是最好的結局了,被貶谪到偏遠地區的也比比皆是。
至于那些與蒼梧郡王有聯系的文臣……爲蒼梧郡王說過話的臣子們,縱不被麗竟門問詢,也膽戰心驚,唯恐自己鬼迷心竅對蒼梧郡王的示好,令仕途徹底斷絕。
裴禮死死地盯着自己的父親,想要說什麽,卻沒辦法發出聲音。
裴晉知曉他的意思,神色平靜至極:“你覺得江都公主手段太過酷烈,不給旁人留面子,這些人心底會不服她,将來總有一天,她要栽在這上面?那你告訴我,她若放過這些人,大家會服她麽?”
不會,永遠不會,因爲男人永遠不會喜歡讓一個女人壓在自己的頭上。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蒼梧郡王不是你的目标,隻是你放在明面上的棋子,你真正下了重注的還是盧昭媛所出的六皇子政。”見嫡長子霍然睜大了眼睛,裴晉淡淡道,“蒼梧郡王成與不成,對你來說都不重要,因爲你并沒有擺明了旗幟投奔他。駱猛雖是被你派人說動的,劉源也是你暗示的,但你沒有真正接觸蒼梧郡王。但皇子政就不一樣了,你早在當今還是太子的時候就暗中牽線,令盧昭媛的大哥拜入大儒宋炎門下,又派人前往北疆,暗中扶持她的二哥。這兩人身份寒微,身邊也無可用之人,自然抗拒不了你手下蓄意的接近。”
裴禮聽見辭官歸隐,不管世事的父親将他的所作所爲悉數道來,恍若親見,牙齒不由打顫。
沒錯,他就是這樣做的。
蒼梧郡王雖占了長子的身份,卻明擺着不受皇帝喜歡,又被江都公主針對。裴禮也隻是抱着試一試的想法,壓根沒放太多真正的希望在蒼梧郡王身上,他看好的不是别人,正是皇子秦政!
秦政是皇帝回長安後得的第一個兒子,龍鳳雙生,又聰明穎悟。皇後無法生育已是衆所皆知的事情,否則不會将諸妃嫔所出的幼子都抱到中宮撫養。但親生的兒女尚會因爲利益兵戈相向,何況是養母與養子之間呢?大權在握的養母與嫡姐,伏低做小的生母,隻能做個傀儡的年輕皇子,怎會沒有沖突?
呂後大權在握,被太史公列入“本紀”中,那又如何?她死之後,非但呂氏宗族被屠戮一空,就連她的孫子,惠帝的親生子,都被污蔑說是“宮外抱來,混淆皇室血統”,一并殺了。裴熙跟着江都公主倒行逆施,将來有什麽好果子?他欲進政事堂,正是要讓裴家更進一步,順便接近皇子政。若能做皇子政的老師,更是最好不過。
秦政長大後,若想與江都公主抗衡,必須啓用自家人,他的親舅舅就是最好的盟友。若是盧家兩兄弟一文一武,身後又都站得是他裴禮的人……
裴晉早對裴禮的想法知道得清清楚楚,不由嗤笑:“你就是這樣,有那麽一點小聰明,就以爲全天下的人都不如你了。皇子政長大,至少還需十餘年,這十餘年裏,大權在握的江都公主足以将裴家翻來覆去地滅上幾百次。更何況,江都公主若是一味攬權,爲攫取權利,任用奸臣迫害忠良,倒也罷了。偏偏她任用賢明,态度謙虛,又不乏堅定。除卻性别外,其餘倒是與先帝頗像,端得是明君氣象。縱是十餘年後,皇子政長成了,也未必及得上如今的江都公主。若要讓我來選,我甯願跪拜江都公主,也不願大夏的未來落入一個毛頭小子的手裏。”
還有一番更加大不敬的話,他沒有說出來。
以江都公主的能力,既能令前朝平穩,掌控後宮也不在話下。皇子政勢單力孤,屆時真惹怒了江都公主,不管是換一個皇帝,還是令他生下皇子後,便将他弄死,都是極有可能的。
手握重權的人固然怕死,可若不在乎身後之事,不顧惜兒孫性命,那也就無甚可畏懼的了。主政幾十年,廢立幾個皇帝,縱你們恨我恨得牙癢癢,也隻是我身後之事,這樣的結局,好像也不錯?
人人都以爲江都公主之所以與蒼梧郡王對上,那是因爲兩人的生母勢同水火,一旦蒼梧郡王上位,江都公主的結局定不會好。但他們憑什麽就認爲,掌握了權力的江都公主,真會還政于比自己小了十五六歲,還是同父異母的弟弟?
沒錯,盧昭媛的兩兄弟,長兄是有了官身,次兄也在北疆幹得不錯。但這次大軍破遼東,戰功之中,連提都沒有提到他一句。裴晉也是動用了藏得非常深的暗線,才知道盧二郎此番負責得是糧草,與馮歡的交集比較多,并沒有真正到前線去厮殺——因爲上頭有人遞了話,盧昭媛就兩個兄弟,不希望任何一個出事。
從比較好的角度想,這是看在政皇子的情分上,有人想讨好盧昭媛,以免将來政皇子手握大權,生母想起兄弟枉死的事情心懷不甘,時隔幾十年還要追究責任,裴晉卻窺見了江都公主的野心。
很顯然,即便是如今毫無威脅的政皇子,江都公主也是留意到了的。她,并不希望政皇子羽翼豐滿,就連盧家建立人脈的機會都狠狠掐斷,一分不給。
想到這裏,裴晉居高臨下地看了仍不明白錯在哪裏的兒子一眼,緩緩道:“江都公主沒有發明诏,一是顧慮到了裴家,或者說旭之的面子。”
“說這是最主要的原因,也沒有錯,但她還有第二個用意。”
“你的良苦用心,她知道得一清二楚,也動了真怒。所以,她要以彼之道,還治彼身。”
身爲父親,卻爲了自身的利益,想要置親生的兒子于死地。既是如此,就讓你的父親爲了你最自傲的家族,親自送你上路,才不枉你這一番“另眼相看”。
“洛陽裴氏的傳承,有裴熙一人即可。即便是嫡長孫,也不是不能犧牲的,當然,他不會這麽快就去陪你。”裴晉看了兒子最後一眼,看出了他的恨,還有一縷不解,竟然笑了起來,“若爲了家族,即便是我自己,該死的時候,我也不會拖哪怕一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