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邸之外,殺聲震天,人人自危,縱是手握利器的壯漢也有些不安。唯有他,眉間帶着三分驕傲,七分輕嘲,漫不經心地落了一枚白子。
趙肅是代王府舊部,帝後疑誰也不會疑他,一旦宮中生變,沈淮又不在身側,定會命他掌兵,抵禦敵人。
想到這裏,裴熙輕輕一笑,取過一顆黑子,擺到合适的位置。
玉遲善于揣摩人心,又時常出入宮禁,頗得皇帝信任,恰好可以補上趙肅的不足。張華渴望名留青史之意,玉遲早已察覺,裹兒又示意過,必要的時候,他可便宜行事,以玉遲的本事,總能找到合适的機會。
旋即,他又将一顆白子放在棋盤上。
郦深少時與穆淼是至交好友,後一文一武,文在中樞,武在北衙,爲了避嫌,這些年才不怎麽往來,卻不意味着友情就此斷絕。兩人的立場雖不完全一緻,郦深也會被穆淼的選擇所影響。
再是一枚黑子,吞了大半白子的領地。
常青于政事上素無半點心機,卻是一柄最鋒利的刀。用他,不但可以将敵人殺個七零八落,而且他忠厚的外表也是絕佳的掩護。隻要對他說了不需隐瞞,裹兒是怎麽吩咐的,皇帝問起,他定是一模一樣回答的。
白子不甘失敗,憤而反擊,隻可惜,徒勞無功。
裹兒主政,諸多勳貴重臣不買賬的事情,皇帝早就知道,也隻是知道,并未切實體會究竟有多難。所以裹兒手上有沒有虎符,在皇帝看來都是一樣的。現如今,帝後可算是好好嘗了一回滋味。
最後,仍由黑子收尾。
陳玄行事謹慎,心思缜密,又帶着三分陰柔。他一定不會讓秦敬活下來,令裹兒背上惡名。所以,他會賜予秦敬一個非常完美的,一點都不符合皇族身份,卻很适合秦敬本人性格的死法。
十九道縱橫之間,一個“殺”字,鋒利得刺痛人的眼睛。
“郎主——”裴宣急急地跑到門邊,“亂兵已經退去了。”
“裴宣啊,你說這兒是不是小了些?”
“啊?”
“地方也小,伺候的人也少,實在住不開啊!”裴熙拂了拂衣袖,不染半點塵埃,輕松寫意地向外走去,見裴宣還愣在原地,睨了他一眼,“沒聽明白麽?府上要再進些人,記住,隻要家伎和奴婢,明白麽?”
裴宣品度裴熙這句話蘊含的意思,不消片刻,已察覺其中意味,不由打了個激靈,連聲應道:“諾!”
不知不覺,竟汗透重衣。
裴熙趕到大明宮的時候,大明宮的戍衛已被金吾衛盡數接管——帝後經此一事,已如驚弓之鳥,除卻“自家人”沈淮,以及沈淮所執掌,此番幾乎未曾參與叛亂的金吾衛外,旁人一概不信。
沈淮聽見裴熙來了,連忙去迎接,猶豫半天,還是沒忍住心中的問題:“此番事變……”
“确實有些出乎我們的意料。”裴熙知他想問什麽,幹脆利落地說,“我們本以爲會是九日後,卻未想到他心急至此。好在早就做了些準備,否則,還真讓他打了個措不及手。”
他這麽一說,沈淮心裏也平衡了。
沒辦法,趙肅這宮廷留宿得有點巧,很難讓沈淮不懷疑,這是秦琬早就安排好的,局已經做好,就等秦敬往裏頭鑽。
倘若真是如此,沈淮怎會高興?明明沈家才當是江都公主最好的臂助,若是江都公主告訴了别人,偏偏不告訴他,讓他背上“失職”這麽大的黑鍋,那可就太令人寒心了。
裴熙生來高傲,算計了人也大大方方告訴你,從不遮遮掩掩。在這一點上,沈淮還是信得過他的,想想也是,秦敬要造反,肯定得挑沈淮不在的時候。沈淮卻一向盡忠職守,絲毫不以皇親國戚自居,一個月頂多休沐三四回。真要留了心,其實很好算,畢竟越往後拖,陳玄和常青對禁軍的掌控力就越強,毫無疑問,情況也對秦敬越不利。
見沈淮松了一口氣的模樣,裴熙沒說什麽。
沒錯,以他們如今的力量,确實不能面面俱到,真正掌控全局。縱然在秦敬身邊安插了人,但秦敬是個誰也信不過的家夥,并不會将計劃全盤吐露,一會一個主意也是經常的。何況安插得這麽深的探子,往往是不用則已,一用就再也沒辦法隐藏的,秦琬自然也不會将他們耗在日常瑣事上——雖不能知曉秦敬究竟拉攏了多少人,但隻要守住最重要的玄武門,牢牢占據高地,秦敬就是把南府十六衛全給攏了去,秦琬也有辦法對付。
北衙統共就四位真正有話語權的将軍,稍微分析一下這四人的性格,秦敬會拉攏誰,不問即知。如此一來,秦敬會選什麽日子造反,範圍就已經縮到一個很小的程度了。
計劃是他和秦琬定的,九日後也确實是最可能的日子,但今天,也不是沒算到的,隻是被他們列在第二罷了,否則也不會有今日這麽一出。話又說回來,在裴熙心裏,這兩日的可能并非三七開,而是五五開,他卻隻字不提——帝後是秦琬的親生父母,秦琬關心則亂,并不會真正置帝後于險境,哪怕處處都安排妥當,萬無一失,秦琬也未必會同意,裴熙卻不然。隻要有七成的把握,他就一定會冒險。反正安插在秦敬身旁的探子早就得了吩咐,什麽時候該說什麽話,做什麽事,分毫都不會錯,帝後安全無虞。
含元殿内,秦恪聽見秦敬已被親信殺死,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半晌才道:“既是如此,取他的首級,懸于太廟三日,令他親自向列祖列宗告罪罷!”
衆人肅容稱是,秦恪經此一難,頗有些意興闌珊:“那些背主的奴才,也一并殺了。”
秦琬見父親竟沒想到還有一件事,目光巡視諸位朝臣一圈,沉吟片刻,仍站了出來:“父皇,蒼梧郡王謀逆,可要援引舊例?”
舊例?
秦恪一怔,未反應過來,沈曼輕輕拉了拉他的衣擺,比了比自己,秦恪這才明白——按照本朝的慣例,謀逆、叛國兩樁大罪,縱是皇子王孫也無權免責。就算是死了,也要被貶爲庶人,名字從金冊玉牒中抹去。
這本是大臣們該提醒皇帝的,但當今聖上的情況,大家心中都有數,誰敢冒着惹皇帝不快的危險說這件事?就算是秦琬,明着将此事說出來,也是擔了風險的——倒不是怕秦恪不高興,而是會有人說她是故意打擊報複,斬草除根。
話又說出來,就算此時不說,這麽大的事情,誰也不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皇帝素來不管事,這惡人遲早要秦琬來做。既是如此,早說和晚說又有什麽分别?還不如堂堂正正地提醒皇帝,也好過藏着掖着。
“既是舊例,那就遵循吧!”想到被出族的梁王和衛王,秦恪的神情更加低落,“其他瑣事就不必問朕了,一應交由江都公主處置。對了,張華,取虎符與先帝佩劍來。”
張榕心中一動,本想上前,眼角的餘光掃到不動如山的徐密和江柏身上,思忖片刻,也沒說什麽。
“先帝佩劍,曾賜予梁……梁庶人查案,所到之處,如先帝親臨。從今往後,江都公主的意思,就是朕的意思。”秦恪揮了揮手,不想多說,“朕乏了,你們都下去吧!”
衆人見狀,隻得告退,秦琬擡眸,看了一眼母親,見沈曼朝她輕輕點頭,便走到張華身邊,輕聲道:“張大人,父皇母後都受驚了,還是請太醫院的禦醫們來看看,開幾貼安神的藥方爲上。”
張華承了她偌大人情,比昔日的恭順又親熱三分:“殿下放心。”
秦琬戀戀不舍地看了父母好幾眼,這才與衆臣一道退下,沈曼見大家都走了,不由歎道:“你呀,就是這樣,裹兒想和你說話,一直眼巴巴地看着你,你與她多說幾句又如何呢?”
“她也是太不像話!”秦恪憤憤道,“将心腹全往這邊調,絲毫不想想自己!秦敬那孽畜連逼宮的事情都做得出來,若是她落在秦敬手裏,會有什麽後果,她——縱是一片孝心,也不該這樣!”
沈曼又好氣又好笑:“你這不是将虎符和先帝佩劍給了她麽?從今往後,就不會有這樣的事情啦!”
說到此處,她又有些憂愁:“這次的事情,牽扯到了那麽多人,由她來處理,我真怕她的名聲更……”
“我先前就是太在意這些,才令有些人會錯意,連犯上的事情都敢做了。”秦恪拍了拍沈曼的手,“你莫要擔心了,咱們的女兒,縱是名聲不好又如何呢?她若看上了誰,誰還敢拒絕不成?現如今最緊要的便是樹立她的權威,總不能令她一直提咱們操勞,說的話卻沒有半點用吧?處置又如何,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誰敢拿這個做嚼頭,那就是活得不耐煩了。”
沈曼知秦恪心意已定,心中大石終于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