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大夏的國力,支持東北、西北兩面開戰雖能做到,對航運卻是極大的考驗。尤其是西北戰線,東南運路的艱難令朝廷不得不驅使極多的徭役保持糧道的暢通。一旦拖上個一兩年,很可能因爲補給跟不上,從而功虧一篑。民間的風評更不消說,不管打仗還是徭役都不是好差事,多征一兩月尚且能避則避,何況是好幾年呢?民怨不沸騰才是怪事。
西北的突厥雖說光阿史那一姓就分裂成了幾十個部落,彼此之間征伐不休,卻沒有哪個明眼人會天真地認爲這種這種局面能長久地保持下去。如果能趁着草原上沒有任何一個部落樹立起絕對優勢的時候對高句麗開戰,就能避免雙線作戰的風險,相對而言,勝算也能高一些。
徐密見秦琬躊躇滿志,掂量一番如今的局勢,覺得情況雖好,也沒有到摧枯拉朽的程度。若是再等幾年,不管是江南運河的開通,還是東南運路恢複通暢,戰前的準備也更爲充足,更加有利。哪怕是姜略,初來乍到,也未必熟悉東北的情況。故他沉吟片刻,還是唱了反調:“既是如此,咱們也不好大軍壓境。高句麗的政局雖亂,若見大夏大軍壓境,恐大夏威勢,怕又是另一重情狀了。”
他說得也極有道理,如今高句麗自诩國泰民安,不管是朝臣、士子還是兵将,都将心思放在了皇位傳承這等大勢上。李氏雖勢大,到底沒有一個身負李氏血統的皇子,縱然占據正統,許多頗有勢力的家族怕李氏有竊國之心,屆時自己也成了亂臣賊子,未必就會依附他們。更何況李氏兵權赫赫,闵氏想要對付李氏,自然有求于大夏。即便闵氏不與大夏合作,隻要他們對外散布言論,說李氏爲了攫取更大的權力,不斷發動戰争,李氏定然一個頭兩個大。畢竟這世上,喜歡安逸,不喜歡打仗的人還是占了大多數。
對大夏來說,高句麗這個強敵自然是越腐朽,越混亂,内耗得越厲害越好,若是這兩家能鬥個十年八年的,節省大夏多少兵力?這時候發兵攻打高句麗,未必就是好時機了——亡國滅種的災難就在眼前,主戰派的勢力定然高漲,一旦将主和派壓服,豈不是大夏幫他們先把朝堂給弄平穩了麽?
哀兵必勝,自古有之。背水一戰的人,總是比心有所系的人多幾分膽氣的。徐密乃是儒家子弟,盼望看到李氏竊國,闵氏派人逃往大夏,最好是有闵家血統的那位高氏皇子來大夏求援。如此一來,大夏師出有名,一舉成爲高句麗的宗主國。而非如諸胡一般,燒殺搶掠,抑或是恃強淩弱。
這個想法或許有點迂腐可笑,卻不能否認,許多文臣心底都是這樣期望的。
利益,他們要;名聲,他們也要!
秦琬也知是這麽一個道理,但她也希望北邊能和高句麗大打一場,勝,則打出士氣,縱然有一兩場的失敗,也能令夜郎自大的許多臣子認識到高句麗的強大,以及他們的狼子野心。故她望着衛拓,想聽聽他的看法。
衛拓對這個問題也思考了很久,最後還是決定求穩。但他也明白,這時候不能過度打擊秦琬,還有那些比較偏主戰一派的官員、勳貴等人的心情。
文武爲什麽會對立,矛盾越發尖銳?除了你看不起我,我看不起你外,最重要的難道不就是文官求穩,武将要功,利益沖突,兩看相厭?
這等局勢下,且不說文武沖突的問題了,單看武将們高漲的情緒就知道,他們已經忍了很久,迫切需要戰功,以穩定自己在新皇帝眼中的地位。若是這時候阻止,無異于斷人前程。故他決定暫時用個折中的法子,便道:“李氏狼子野心,爲定高句麗國内局勢,定會劫掠邊境,攻占城池。”
什麽?你說他們不會劫掠?邊境摩擦時常發生,誰敢拍胸脯說對方一定不會傷害我們呢?再說了,隻要有心,我說你劫掠,那你就是劫掠了嘛!沒有目擊證人?誰說的?我們能給你找出一大堆!都是我們的子民?那當然!我們大夏的百姓被你們高句麗人欺負了嘛!你如果忍氣吞聲,我們就爲子民“讨回公道”;你說沒這回事,那就是蓄意包庇。小小高句麗,竟敢不把大夏放在眼裏,我們可給你講過道理了,既然不服,那就戰場上見吧!
他字裏行間的深意,衆人不問自明。
仗麽,是肯定要打的,否則就是阻了摩拳擦掌的武将們的财路。但怎麽打,打到什麽程度,還是有很多運作空間的嘛!大軍壓境,高句麗一宣傳,亡國滅種就在眼前,自然要拼命。但如果隻是“誤會”,很多不知情的人自然會覺得當事人不講道理——你把那幾個鬧事的交出去不就行了麽,何必要搞得國内戰火紛繁,大家的日子都不好過呢?至于那些看得穿的人,又有幾個會真正站出來?需知這可不是簡簡單單說句公道話的問題,牽扯到了站隊,動辄幹系身家性命,誰能不細細掂量?說不定還要爲了自己的利益,順從闵氏的心意,抹黑李氏,指責他們爲了軍功,爲攫取私利,無視家國等等。理由都是現成的,若不是你們不退讓,怎會讓邊境陷入戰火中?
再說了,人都有種事不關己,高高挂起的心理。邊境烽火,城池陷落,也就是嗟歎兩聲的事情。隻有真打到門口了,才會惶恐。咱們先不要咄咄逼人,隻拿個三五城池,摸清楚一下高句麗的情況。等過幾年,民俗風情也懂了,城池也控制住了,内奸都分散到各處,運河也修建好了,高句麗也該鬥得差不多了。咱們再當正義之師,徹底把這個敢和咱們争奪霸主國地位的家夥打趴下不就行了麽?
當然,這種事情,大家心領神會就好,沒必要宣諸于口。姜略等人也不傻,朝廷傳個旨意下去,讓他們盡量約束手下,避免生事。聰明人自然知道該怎麽辦,笨蛋則沒有扶持的必要,不是麽?
對于這一提議,文官滿意,覺得喊停容易;武将也滿意,認爲我們多赢幾場,朝廷看到大破高句麗的希望,豈能不乘勝追擊?秦琬也覺得可行,畢竟她剛處理朝政沒多久,雖然急于用戰争來證明自己,順便爲自己這一系的人撈點好處,以提升自己在軍隊中的實力和影響力,好爲未來鋪路,但也不想在根基未穩的時候就與極爲強勁的敵人對上。故她點了點頭,拍闆道:“就這樣罷!大夏乃是禮儀之邦,豈是胡人能比得上的?姜都護忠心爲國,孤是信得過的,些許小事,便宜行事即可。”
朝廷的命令傳到安北,姜略沉吟片刻,将兒子喊來,問:“依你看,諸将之中,誰适合做這件事。”
姜緣先是有些吃驚,很快便明白父親的用意——一是爲了考校他,二便是讓他做個傳話的。
姜略固然是忠臣不假,卻也不是那等頑固不化,不思變通的。秦琬姓秦,又沒有驸馬,哪怕攝政,也是一門心思爲了皇室。且她不怎麽喜歡玩陰謀詭計,對朝臣也算尊重,并沒有爲了奪權就大肆任用小人,戕害忠良。秦敬雖也姓秦,卻不是個好相與的。這等好耍心機,就連嫡親弟弟妹妹都容不下,富貴了就想易妻的男人,姜略是很看不上的。雖說身份有别,他見到秦敬必須行禮,卻不妨礙他發自内心不想秦敬當皇帝。
皇權鬥争牽扯到了姜家,沒錯,可他這個位置,難道不想卷進去就不會卷進去麽?千叮咛萬囑咐,提醒家人要謹慎,一步都不能走錯。如今這等情況,他若是再幫忙收拾,兄長豈不是要肆無忌憚?上梁不正下梁歪,也難怪侄兒的心胸不甚開闊。
對姜略來說,皇帝雖懦弱,卻是個仁主,武将在他手下好過活。不比魯王,許是個明主,自個兒卻得戰戰兢兢混日子。故姜略在這場權利的角逐之中,暗暗偏向了秦琬,姜緣酷肖父親,也是一樣的心思,便道:“誰最渴望立功,便讓他做這個出頭鳥。”
姜略神色淡淡,說了一句:“有些人渴望立功,卻不想擔責任。”
“沒有高句麗人,還有扶餘、靺鞨。”姜緣自信滿滿地回答,“安北都護府統轄的地方雖大,要說全是漢人的地方,倒還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