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罷,能力可以略差一些,忠心卻是換不來的。
存着培養陳玄的心思,秦琬淡淡道:“那是因爲你漏查了一類人。”
陳玄有些惶恐,便聽裴熙很随意地說:“魯王麽,既多疑,又自負,該狠辣的時候優柔寡斷,該平和的時候太過毒辣。能讓他言聽計從的人,必定是利益在很長時間内與他絕對一緻,又在很大程度上能被他所掌控,彼此之間還有某種特殊紐帶的人。不僅如此,這個人的年紀還應該很輕,本事大,心氣也很高,才會主動摻進這件事情中。”
沒錯,主動。
本來這件事情,壓根與魯王毫無關系。
先帝在位的時候,世家縱不至于喘不過起來,卻也延續了太祖、太宗兩代時的不風光。對他們這種畸形的存在來說,三代沒有進入中樞的高官,本身就是一件能令他們嘴上生泡,心似火燒的事情。若是秦琬再延續這樣的政策幾十年,世家的勢力剩是能剩不少,卻再也禁不起任何風浪了。
這種時候,世家迫切地要求自家能重新攫取權利——他們認爲秦琬是女流之輩,好哄好欺,便聚集起來,爲自家謀求利益,條件是幫秦琬攝政站住腳跟。如果秦琬不和他們一條心,以後的日子嘛,雖沒明說,想也知道,一定會很難。
用腳趾頭想也知道,這就是一張畫在你面前的餅,一旦世家重新回到政壇的主流位置,别說秦琬了,皇室能有多少權利都難說。但對許多人來說,未來的事情,遠遠比不上眼前重要,遇上這種抉擇的人,十有八九會選擇妥協。
可秦琬不。
世家還不知道自己撞上鐵闆,他們聯合起來逼迫秦琬,總要有個分量足夠的家族來牽頭,這些家族研究來琢磨去,最後一道上了姜權的門,理由也很好找——江都公主想要攝政,就需要自己的人,文臣咱們姑且不提,武将她會擡舉誰還用想麽?肯定一趙肅二蕭譽啊!高句麗的狼子野心,咱們都知道,要是江都公主鐵了心把蕭譽往高位上送,一場持續一兩年甚至更短,不過幾個月的戰事,就能讓蕭譽飛快地爬上來。就好比從前的蘇銳,三十多歲,位極人臣。
姜權不怕蕭譽,但他确實顧慮這種可能,也不願看到一個對他來說的寒門小子踩着他的兒子往上爬。哪怕這個所謂的“寒門小子”的生父,是他嫡親弟弟仕途升遷上最大的恩人也不行。
爲了家族,爲了兒子,更爲了自己,他出了這個頭。
秦琬當然不會擺明車馬拒絕,但世家這種舉動,毫無疑問,讓她深惡痛絕。不過呢,她早就明白,世家看上去是龐然大物,實際上也就那麽回事。一個家族裏尚且會有想法各異的人,何況三五家,甚至十來個世家呢?所以這一次,她表面上和世家蹉商,艱難抉擇後,初步答應了世家的提議。畢竟她能力有限,暫時還安排不了那麽好的崗位,隻能先提攜一下世家年輕一輩。
年輕人嘛,做得再好,隻要是文官,沒資曆,幾年後要弄你下去,也就一句話的事情。武将就更簡單了,南府裏壓制你升遷,北府……你敢去邊境,在那裏作威作福,那就别回來了呗。
然後,秦琬把矛頭對準了姜家。
世家的力量再大,也沒大到随便哪一家就能脅迫皇族的程度,既然你們要聯合,我也沒精力對付你們所有的人,我就集中力量,對付你們的“盟主”!我就不信了,這樣整上三五次,你們還有誰敢來牽這個頭。
從一開始,秦琬就沒打算逼姜略站隊——她又不傻,姜略對她感官還可以,并沒有特别讨厭,接受不了她插手朝政,她犯得着把姜略往外頭推麽?偏偏魯王出手,挑唆秦敬那個傻子,秦敬一聽覺得姜家何等勢大,籠絡了姜權,不就把姜略一道給籠絡了麽?立刻派人去姜家下聘,才讓本來一場簡單的一石二鳥之計,變成了雙方博弈,促使姜略要在兩大派系中選一派站隊的局勢。
這種不成功便成仁的激烈手段,沒有足夠的身份地位、天資智慧還有心氣膽略撐着,斷斷做不到這一步。所以陳玄調查的方向從一開始就錯誤了,或者說,燈下黑。就如裴熙所說的,魯王那種性子,你要他相信一個外人,比登天還難,但若那個出謀劃策的人是他嫡親的兒子呢?
利益一緻,血脈聯系,又有天然的父子大義,這才是魯王此番行事風格與從前大不一樣的原因——謀士的建議再怎麽中肯,魯王都不可能全信,總會自己改動一二,這份改動,本身就帶了很強的魯王自身的氣息,唯獨這次,大不一樣。
陳玄聽秦琬和裴熙這麽說,立刻明白過來,不由變了顔色:“魯王長子、次子皆不成器,第三子方十三歲……”如果真是魯王之子出的計策,最有可能的,無疑是這一位,十三歲便有這等本事,實在不可小觑。
“他的優勢便在于他是宗室,還是個男人,而我的優勢……”秦琬冷冷一笑,翻開一張擱置了好幾日的折子,語調雖淺,卻沒有半點對年輕對手的輕視,“就在于我有足夠的權力。”
然後,用它來,對付你。
但見她拿起筆,在折子上寫下重重一個“準”字,仿若一塊重逾千鈞,将魯王府推向更危險的境地。
接下來的事情,就與她沒太大幹系了,真正頭疼的,換做了蜀王。
大夏宗室說多也多,說少也少,如今得了親王位的隻有五人——天子的親弟弟魯王,三兒子楚王和四兒子福王,還有便是新天子加恩,得以平級襲爵的蜀王和齊王。當然了,大家都知道,這是因爲韓王的獨子還小,等他到了十五歲或者弱冠之年,以皇帝的寬仁,韓王之位十成十會落到他身上,而不是降一級成爲郡王。
蜀王身爲宗正寺卿,自家的事情肯定是第一個理好的,他子女雖多,卻隻有嫡長子有爵位。眼看先帝已經去了大半年,江都公主逐漸掌握住了朝政,皇帝不管這些事務。蜀王倒也乖覺,明白自己以前做得不夠,如今就把心一橫,很幹脆地對侄女表了忠心,再試探性打了個報告上去,先請封世子。
秦琬答應了蜀王,但對蜀王說,這件事她做不了主,得向帝後讨個主意。這已經是願意爲他說話的意思了,隻是要等幾天而已。畢竟皇帝最近沉迷道經,皇後又病了,誰知道他們願不願意理會這些事?蜀王當然千恩萬謝地回家等消息了,秦琬之所以拖幾天,當然不僅僅是爲了這件事,隻不過這樣做更好而已。
滿心歡喜等兒子們有爵位的蜀王,一聽見秦琬發來,讓他造玉牒金冊鑄寶印的政令就懵了——秦琬不僅冊了蜀王世子,還給蜀王其餘幾個嫡子也都賜了郡公爵,魯王的三個嫡子也沒落下一個,分别被封爲壽春郡公、衡陽郡公和臨淄郡公。
不知情的人聽了,定會覺得天恩浩蕩,帝後和江都公主實在是不愧盛名,不管對親兄弟還是堂兄弟都是一樣的仁厚,爵位半點不吝啬。兄長如此,夫複何求?說句不好聽的,就是先帝,給爵位都吝啬得很。哪怕按照大夏律令,親王嫡子是一定有郡公爵位的。但先帝脾氣硬,對孫子期望也重,哪怕是嫡孫,也不會輕易提前就賜予爵位,往往是到了弱冠再例行公事。不像現在,魯王的三個嫡子,嫡長子也就十八歲,嫡三子隻有十三歲,已經是郡公了,多令人羨慕?
蜀王卻是知曉這幾日發生的事情的,也琢磨過好幾回究竟是誰出的手。如今知曉了這件事,心裏咯噔一下,明白秦敬和姜家的事情,魯王必是插了一手,不免對着自己的兒子發牢騷:“你說說這些人,日子過得好好得,瞎折騰什麽呢?”
江都公主雖是女子,卻不是個省油的燈,看看人家怎麽對付你們的——打壓多難看啊,我就捧你,把你們捧得高高得,三個兒子沒到年齡就是郡公,年紀越小,封地越厚。至于你們怎麽想,内部怎麽鬥,這和江都公主有關系麽?難不成你們兄弟不齊心,生了嫌隙,你魯王自己沒把兒子教好,還得怪人家給你們太多?
蜀王也不是什麽纨绔子弟,家大業大,兄弟衆多,又曆經風雨的他,太清楚這裏面的事情了——嫡長子麽,總是不一樣的,如果今天隻是魯王嫡長子一個人被賜爵,那也沒什麽。偏偏他和兄弟們一起被賜予了爵位,他的封邑卻不如他的弟弟。這種情況下,他不會多心江都公主要做什麽,他隻會懷疑,是不是他的父親,他的弟弟們,想要奪世子之位了,先來個鋪墊,把他們三兄弟放到同一起跑線,再徐徐圖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