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想法倒是很好,卻也知人各有志,不能強求。隻盼十人之中,能有一人明她所想,與她志同道合,譬如紀清露,便是她一力栽培的左膀右臂。偏偏女學第一屆的學生,便讓她大失所望。
女學統共八十一個學生,便有二十六個出身寒門的,這已經是非常驚人的數字了,誰讓秦琬對寒門學子寄予厚望呢?偏偏這些寒門女學生,入了女學,被榮華富貴迷了眼,主動降了身段,當貴女跟班的有之;拉幫結派,處處讨好,左右逢源者有之;至于在課業上主動藏拙,不敢礙了貴女之眼的,也有那麽三五個。
不得不說,這些姑娘還是很聰明,很識時務的,很會制造、利用優勢的,奈何此類舉止,恰恰是秦琬最不喜歡的——她創辦女學,爲得是讓這些姑娘讀書明智,珍惜來之不易的求學機會,而不是讓她們把這份機遇當做進身之階,把學院當做深宅大院。
或者說,要晉身,也該明白,誰主誰次。
沒錯,秦琬明白,想在一個分出三六九等的地方搞“平等”,那是不可能的。哪怕女學的先生們在她的授意下,不敢有明目張膽的偏袒,但暗中的偏愛,以及對某些大勢力的顧忌,始終是會存在的。但女學的學生,要抱大腿不找她這個話事人,反倒跑去找那些貴女,這種人,她怎麽看得上?
秦琬真正看重的,唯有兩種人,一是認真讀書,奮發向上,内心渴望看到更大天地的姑娘,二便是聰明穎悟,能看穿她用意,以公主門生自居,有膽子向她投誠的姑娘。在這八十一個學生裏,也隻有宋二娘一個,身爲小戶之女,商賈之後,來之前字都不會寫,卻好學不倦,視旁人的冷嘲熱風如耳邊風,學業穩步前進。其餘八十個心中所想的好未來也無非是嫁個如意郎君,讀書反倒成了次要,女學被她們當成了交際場所。秦琬雖不會就這樣一竿子打翻她們,畢竟她們還年輕。但也沒壞到指望她們婚姻不順,因此覺醒的地步,隻能說,不寄予太大期望了。
紀清露很想說一句“身在福中不知福”,又覺得自己對這些小姑娘太苛刻。如果能選,誰不願意被長輩、夫君庇護,快快樂樂一輩子?像她這樣命途坎坷,卻能掙出個前程來的女人實在太少,故她歎了一聲,說:“能有一個,已是不錯,左右明年還要再招,有這麽個小娘子做榜樣,哪怕是裝模作樣,也需有真本事傍身,能學進去就好。她們現在不怎麽懂事,以後就會慢慢明白您對她們的良苦用心了。”
她之所以這樣說,也是因自身遭遇,方有的體悟——對女學的大多數學生來說,如今最值得發愁的,也就是那些家長裏短的事情,至多不過尋個如意郎君。她們還處在無憂無慮的階段,縱然閨閣中有些分歧,覺得是天大的事情,等到結婚生子就會發現,這些小矛盾,實在不值一提。
人麽,一直呆在安逸的環境中,仍舊想往上走的,那都是有野心的人。更多人之所以奮鬥,都是被生活逼出來的,不想落于人後,那就隻能奮起直追了。
秦琬一想,覺得也是,仍有些惋惜:“我也就比她們大上五六歲……”
“就是年齡仿佛,又有什麽可比的呢?”安笙輕輕道,“殿下,我上次提的事情——”
安笙一介孤女,卻守着安、陸兩家的龐大家産,包括天下文人向往的天一樓,殊爲不易。眼看秦琬執政,需要安定、收攏人心,安笙主動提出,将天一樓中的藏本捐獻出來,好做秦琬的政績。
這份雪中送炭的恩情,秦琬銘記在心。她沉吟片刻,才道:“此事幹系重大,我已與旭之、元啓商量過,再過幾日,子深或夏臣會帶人來,你将他們收下便是。”
秦琬雖很想要天一樓,但她沒忘記,陸氏一族仍有旁支在。雖說血脈淡薄得很,但人家到底姓陸,十代之前也是嫡支,族譜上都有記載的。安笙之所以能守得住天一樓,早年是依靠蘇家,如今就是依靠秦琬了。無論是爲自己,還是爲安笙好,秦琬也不能直接将承載着陸氏幾十代人心血的天一樓給拿走。
說句不好聽的,天一樓在陸氏中人手裏,無疑是家中聖物,以登樓爲榮,不會放過任何一個研讀的機會。這也是陸氏代代出才子,才女的原因,真要落到了皇室,那才叫明珠蒙塵,暴殄天物。
依秦琬、裴熙和衛拓三人琢磨許久後想出來的法子,便是天一樓原封不動,那些價值連城的真迹,皇室半點不取,而是将天一樓中的藏書,按照珍貴等級,分出三六九等。最珍貴的書,隻謄抄一份,由皇室收藏拓本。第二等的藏書,則謄抄兩份,放在皇家的藏書閣與東宮藏書閣。至于其餘的書,謄抄六到十份不等,除卻皇家收藏的兩份外,其餘的拓本,悉數放到正在建立的“海若閣”中。
《莊子。秋水》有雲:“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而歎。”從那之後,“海若”與“馮夷”,便成了東海海神與黃河河神的名字。
正如天一樓取得是“天一生水”之意一般,“海若閣”顧名思義,也能知道這是一所藏書閣。藏書怕濕、怕蟲,更怕火。故藏書閣非但修建的時候要小心格局,就連名字,也無不是往水上頭靠。
皇家的藏書樓自然不少,但“海若閣”比較特别,它的地址選在春熙園旁邊。人人都以爲,秦琬要遵從先帝遺命,将春熙園擴建成昭陽宮,必定是要大肆占據旁邊的土地的,提前建些樓宇也沒事。卻不知道,秦琬雖對昭陽宮頗爲看重,可如今國家内庫雖豐,皇帝的私庫也有不少錢,爲幾年後的戰事,卻不得不多儲備些錢糧。再說了,秦恪都不管國家大事了,總不好攔着不讓父親享受,對吧?
秦琬麾下固然有諸多大商賈投誠,但秦琬對享樂并不看重,哪怕他們千肯萬肯,秦琬也不會讓他們出錢出在建宮殿這種事情上。相反,自打安笙說了要獻出天一樓的藏書後,秦琬就有了這個念頭。
她獨力出資,建一所藏書樓,對外開放,讓求學無門的學子,在裏頭看書。
此事若是做成了,定是收攏萬千士子之心的大好事,哪怕不爲人心,也能惠及無數,堪稱善舉。當然了,海若閣的規章制度,還有天一樓萬千珍本的抄錄,并非朝夕之功。這也是秦琬讓安笙莫要再提的原因,此事一旦傳出去,未免不美,也對安笙不利。
紀清露也佩服安笙的勇氣,她與安笙雖性情天差地别,但她手腕玲珑,心地不壞,安笙又是心境明亮的。這一年來,兩人忙着女學諸般事物,互相磨合。縱沒到無話不談的程度,也頗有默契。但見紀清露微微一笑,語氣帶點羨慕,又帶點慶祝,揶揄道:“既是如此,安大家還需向葉少将軍說一聲才是。”
在場的三位都不是什麽未出閣的少女,又無外人在,聊些私事也在情理之中。秦琬還是第一次聞得此事,不由訝然:“阿笙和……葉陵?”
安笙見狀,有些尴尬:“我們已經決定,爲蘇都護守孝三年,如今就莫要再提這件事了。”
秦琬略加思考,便明白是什麽時候的事情——蘇銳出殡前後,安笙在秦琬的默許下,一直出力。葉陵以嫡傳弟子的身份,爲蘇銳摔盆哭靈。
蘇銳之所以會收葉陵做衣缽傳人,除卻葉陵是個可造之材外,蓋因葉陵十分像年輕時候的他,葉陵也沒有令蘇銳失望。可想而知,再過十餘年,經過歲月打磨的葉陵定也會是個頂天立地的偉丈夫。安笙也是難尋的才女,更兼姿容出衆,氣質出塵。蘇銳的身後事,又全是由這兩人操辦,接觸多了,看對眼了,完全不奇怪。哪怕是葉陵單戀安笙呢,秦琬也相信,畢竟看安笙的模樣,并不很像能輕易從前一段感情中走出來的人,誰讓她的前夫對她還是不錯的呢?爲大義而分離,并不代表情分悉數斬斷,尤其是對方還活着的時候。三年孝期,既是對蘇銳的尊敬,也是她需要時間想清楚。
紀清露也不過私下的時候笑幾句,敲敲邊鼓,盼望安笙能放下過去,得到幸福。秦琬想到葉陵的家庭,頗爲好友擔心——葉陵肩挑三房,子嗣壓力很重,他的妻子就是爲了盡快替葉家傳宗接代,不顧身體,五年内生了三個孩子才沒的。雖說現在三房都有子嗣傳承,但葉家長輩肯定還是希望多子多福,安笙卻……罷了,葉陵可是鍛煉一番便足以鎮守一方的人才,秦琬壓根沒想過把對方關長安,早就打算讓他西、北兩地都曆練一番,既是如此,長輩也沒辦法指手畫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