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青緩緩地磨着手中的尖刀,不知爲何,總有些不安。
他常年遊走于生死邊緣,對自己的直覺有着非同一般的自信。正因爲如此,明知三天的等待下來,大家都有所松懈,他卻不敢有絲毫怠慢。尤其是今晚,明明是應當養精蓄銳的時候,常青卻嗅到了幾分不平靜。
究竟是哪裏會出問題呢?他的目光掃向不遠處的長廊——折沖府不同于别的地方,水榭花園一樣沒有,隻有大廳廂房演武場,巡夜打更的都是兵卒而非家丁。
岑越很注意對手下的拉攏,常青跟着他進折沖府的時候,打量過一回。别的不說,這些兵卒的精氣神都是很足的,操練沒落下,夥食也沒短了,大家全都知道應該跟着誰。岑越這麽聰明的人,也不會想不到照顧兵卒的家屬。按理說,縱在這上頭出亂子,對方也未必能籠絡到太多人,尤其是心腹。
隻不過,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
若要生亂,不外乎殺人放火……
常青猶豫片刻,将刀一收,潛入内院。
他并非岑越的仆役,這樣做當然很犯忌諱,但他明白,自己比岑越穩妥——岑越心高氣傲,瞧不起身份低微的人,看不上小人,更不将女人放在眼裏,卻不知小人和女人想要成事頗爲艱難,想要壞事卻再容易不過。
常青在内院蹲了約莫一個時辰,屋裏的動靜從有到無,他依舊站在最隐蔽的角落,木着一張臉,潤在夜色裏,壓根瞧不見他這個人。就在這時,守夜的一個侍衛忽然說:“都尉勞累了好些天,應是睡下了,咱們不妨找個地方,也去打個盹?”
另一個侍衛顯然也熬得厲害,猶豫片刻,才問:“這樣能行麽?”
“怎麽不行?咱們就到略遠一點,吹不到風的地方,小眯一會兒就行。都尉這幾天折騰得厲害,指不定要睡到日上三竿。”發話的侍衛拉着同伴,反複說着沒事,後者也就順水推舟,一道偷懶去了。
常青精神一震,知道戲肉來了。
令他疑惑的是,并沒有什麽奸賊趁勢潛入,片刻之後,細微的腳步聲雖由遠及近,卻是兩個纖細袅娜的身影緩緩走來,呼吸聲都輕得很,卻喘得重,顯然害怕極了。
她們才走到門口,大門便打開了,随即輕輕合上。常青見狀,如同一陣風般,悄無聲息地潛到了窗下。
他耳力比旁人好上些許,入了夜有寂靜,勉力去捕捉,終于聽到一個細細弱弱的聲音:“李姐姐,咱們真的要這樣做麽?”
“我們——”被詢問的女子咬了咬牙,才說,“這樣的日子,我實在受夠了!”
“可,可就算我們按照那人說得做了……”細弱聲音的主人十分膽怯,“他說給咱們重新安排身份,另做良人,我……我本就是良民,那日在路邊摘桑葉,就被人擄了去,這世道對女子本就艱難,若那人真有這樣的權勢……”與其大費周章地爲她們改變身份,還不如直接殺了她們來得方便呢!
另一名女子也附和道:“李姐姐,咱們——哪怕都尉要将咱們轉手送人,可咱們的命也就是這樣了……”
姓李的姬妾氣得跺腳,意識到動靜有些大,強自按捺了氣性,卻有些恨鐵不成鋼:“我都打聽過了,岑将軍手下最得用的幾個将軍,一個後院有母老虎管着,一個家中是修羅場,還有一個兒女衆多,使喚的人都一再裁剪。再往下頭,那些大老粗更不必說,沒了錢,賣兒賣女賣老婆都不稀奇。咱們若是落到他們手上,豈有命在?倒不如趁機搏一把。左右是沒命,你們是願意清清白白地死,還是淪落到那等不幹淨的地方?”
此言一出,另外兩個姬妾都不做聲了。
她們這等伺候主人的婢妾,看似好吃好喝,實則連個人都不算,下場往往也很凄慘。男人情薄,玩玩就算了;女人對付不了男人,就隻能拿她們出氣。令她們做苦活,或者将她們轉賣給販夫走卒,那還算好的,怕就怕被賣到見不得人的地方去。
真要到了那種地方,哪怕能放良,也是沒用的。隻要你做過妓女,一輩子的烙印就這麽刻上了,人們會用最不堪的言語來侮辱你,用最壞的心思揣度你。沒有人想過你的無奈、你的可憐、你的不得已。君不見古往今來,自豪自家女兒、姐妹做了達官貴人小妾,借此作威作福的人比比皆是,又有誰會以我的姐妹是行首花魁而驕傲?
淪爲妓女,不僅是對尊嚴的踐踏,也象征着壽命的短暫——妓女麽,最美好的年華統共就那麽幾年,鸨母爲了榨取最大利益,隻會逼迫你不斷地接客。容色被摧殘?不要緊,隻要能接客就行,接不了上等的,可以接下等的嘛!真要到那時候,與行屍走肉也沒多少區别了,又能活幾年呢?
常青聽了個大概,想了想,先潛到另一邊,幹脆利落地将兩個“小憩”的侍衛給打暈了,用随身帶的繩子五花大綁起來,随即将門一推,就見三個女人或扶着岑越,按着他的頭部,或端着茶碗,想要給他喂什麽;還有一名女子拿着一根長長的釘子,想要往岑越的頭上戳,見着他出現,無不呆若木雞,剛要尖叫,常青右手一甩,一枚石子就這麽幹脆利落地打落了李姬手中的釘子,才說:“想死的話,你們就喊吧!”
李姬的身子不住打顫,牙齒也有些發抖,卻強作鎮定:“不知閣下……”
“百會穴。”常青走近一看,就知她在做什麽,挑了挑眉,有些佩服,“确實是很隐蔽的殺人手段,誰教的?”
事到臨頭,李姬反而鎮定了:“沒有誰教的,我會一些按摩的手法,知曉穴位。得知都尉要将我們送人後,一時氣憤,才拉攏了兩位妹妹,想要做下這等惡事。”
常青取過另一名女子手中端着的湯藥,面露驚訝之色:“想将案子做成馬上風?”說到這裏,嗤笑一聲,忽然覺得有點無趣。
世家高高在上了這麽多年,常青縱談不上向往,到底聽了這麽多,加上在長安見多了市面,對“世家風範”還是頗爲欣賞的,結果呢?這就是世家想出來的招?買通幾個姬妾,挑動她們的不安,讓她們暗中殺了岑越,還是用這種不名譽的死法?
“你們走吧!”常青抿了抿唇,說,“先去别的地方窩幾天,若有命活着,換身普通衣裳。去東大街,槐樹胡同,有人收留你們。趁亂走,一刻鍾後,我就要動手了。”
三位姬妾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猶豫良久,才問:“恩公,你……”
“我數三、二、一,你們若是不走!”
“不不不,我們走!”李姬最爲果斷,将裙子的下擺一撕,布條胡亂往軟鞋裏塞了塞,毅然道,“我們走!”
常青點了點頭,把岑越拖出房間,他想了想,又将那個提議打盹的侍衛給扔到了床上,随即學了一聲鳥叫。
他前幾天覺得不對,喊了幾個血影的兄弟過來,折沖府裏外都布置了人,鳥鳴爲号,自有血影的人來爲他辦事。
常青這般這般吩咐下去,一刻鍾後,便見折沖府火光沖天!
折沖府就在弘農縣郊外,火勢又照亮了半邊天,非但曹瑞警醒,楊延、楊綿這對堂兄弟也是面面相觑——他們的計劃本是暗暗害死岑越,岑越一死,折沖府群龍無首,勢必要聚在一起讨論。他們又收買了幾個副官,煽風點火之下,人心更亂。這時候将聚在一起的官員們圍住,誰敢說不就弄死誰,加上岑越死得不名譽,抹黑起來也容易。屆時弄個“流民攻打府衙,楊家仗義平亂”,再是“朝廷無道,以清君側”。大義雖有些經不起推敲,到底有了,可現在……
這是什麽情況?
“不管了!”楊延咬了咬牙,毅然道,“黑騎衛何在?爾等速速去接管折沖府,弓箭手、刀斧手,立刻前往弘農府衙,并着諸官員府邸,能扣人的就扣人,能扣家眷的,也一并壓了!”
他的思路還是很清晰的——接管軍隊,扣押官員,拿家眷威脅。等将欽差一殺,弘農郡的官員,哪怕不想投靠他的,也要投靠了。
三百重甲騎兵,以及千把兵器,這就是弘農楊氏的倚仗。
弘農郡已經亂成一團,黑騎衛如同黑色的烏雲,又是洪流一般,沖向折沖府。馬蹄聲猶如悶雷,震得人心底發顫。
折沖府火光大盛,鼓噪聲不絕于耳,十分好認。黑騎衛統領不是别人,恰是楊延的嫡長孫,他見有許多黑影奔來,本以爲是見了着火,四散奔逃的官員和兵卒,正欲制住對方,若能控制一二高官,也好接管這裏,以完成爺爺的囑托,忽地面色一變——爲何黑影伴着火光,以極快的速度向他們這邊沖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