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場的幾位無不是人精中的人精,秦琬剛起個調,他們就知道她要說什麽。非但知道,還明白此事是因什麽而起——括戶二字,不外如是。
流民麽,本就是沒有身份的黑戶,好心點的家族對流民還會管飽。絕大多數世家收容流民,都是将他們當做消耗品用,沒日沒夜地開墾荒山荒地都是輕的,最要命的就是這種派去開礦的。日夜勞作,不見天日,沒有離開礦井的權利,除非死了。即便是朝廷派人來查,這些家族還能理直氣壯地說,我們沒收留流民啊,不信你去查!
查當然是查不到的,官員頂多查田地,誰會去山上翻呢?再說了,開墾荒地的流民還可能生出變故,礦井裏的……見勢不妙,把礦井埋了就是,流民們全死在下頭,誰能爲自己伸冤?
首輔徐密在中書省待了這麽多年,隻讓他披上了一層圓滑的外皮,骨子裏還是剛直耿介的脾氣。别的不說,光是香火無繼,耳根子軟一點的人早愁白了頭發,不納妾也要過繼,他卻固執地什麽都不做,這豈是常人能做到的?
弘農郡有幾個世家,徐密門兒清,明白這事與弘農楊氏脫不開關系。這麽說吧,如果控制紀家的世家就一個,那肯定是楊家;如果控制紀家的世家不止一個,裏頭肯定有楊家,他甚至能想到楊家想靠什麽機會起事。
不外乎是利用國難罷了。
聖人若是山陵崩,太子又是孝子,按理說,應當效仿周朝,三年内不起兵戈,胡人豈會放過這個機會?太子于國事上并不擅長,衆人皆知,郡主又是個新手,無論兵事如何,隻要稍微出了一點錯,大肆渲染,便可糊弄不知事的百姓。以弘農郡的富庶,楊氏的底蘊,和世家的聯系,加上弘農郡與洛陽又離得如此之近,一旦洛陽被攻陷,那可就遭了。
徐密骨子裏就有種耿介和對國家的赤誠,對聖人也忠心耿耿,想到聖人的病情,憂思不已,如何看得上弘農楊氏這等鬼祟做派?哪怕他對秦琬幹政還是有些意見,卻頗有種“我能說得她,你們不能”的護短之心,聞言便一甩袖子,正色道:“永甯節将至,不若招各世家家主,來京一賀。”
此言一出,張榕眉心就跳了一下,頗有些憂心:“聖人龍體微恙,永甯節若是大辦……”對秦恪的名聲不大好吧?
他其實是不大贊成請世家家主來京城的,明白的人知道是對付弘農楊氏,可不明白的人會亂想啊!若是世家家主們覺得聖人是趁着身子不好,與他們同歸于盡,好給兒子鋪路,這不是沒造反的也要逼造反麽?
張榕對徐密頗爲尊敬,礙于徐密的面子,他不會明着反駁徐密的看法,但他開這樣的口,已經是不同意的證明了。
問題就出在“聖人龍體微恙”這裏。
聖人不倒下,哪怕給世家一百個膽子,他們也是不敢動手的。換句話說,哪怕聖人倒下,繼承人若是梁王、齊王這等早早展露自身手段的明君,世家也要權衡一番,縱是歃血爲盟了,也有大半人會打退堂鼓,或者左右逢源,還沒起事就将盟友給賣了。奈何大夏的繼承人,秦恪不善國事,秦琬又參政沒多久,至今還沒滿二十。哪怕她是個男人,這個年紀就要肩負起一個帝國也太嫩了,先天就讓人有種“不可靠”的感覺,這就給了世家朝廷可欺的錯覺。否則怎麽會有句俗語叫做“嘴上沒毛,辦事不牢”呢?
江柏身爲次相,又經略西域多年,早就養成了和稀泥之餘說出自己想法的本事,聞言忙道:“永甯節乃國朝盛典,各方來朝,不可不辦。楊氏狼子野心,不可小觑。不若先放出風聲,稱要招各世家家主,再放出公文,僅招幾家家主進京,也好令旁家家主安心。”
這就是衆人性格問題了,徐密生性要強,越是虛弱不足,就越要稱出體面。永甯節也是會有使節來的,四夷館也辦得有聲有色,各國學子都在。要是這時候露出疲态,豈不是平白露出破綻給四境蠻夷?左右他是首輔,萬一真有什麽,他一心爲國,也擔得起,張榕卻不同。
張榕做久了禦史,無可避免地特别在乎名聲,非但是自己的名聲,還有君主乃至國家的名聲。秦恪是以賢孝禮讓的好名聲起家的,聖人病重,太子卻在永甯節上不削減半點,一旦被有心人針對,就如同白紙上滴了墨,非但顯眼,而且難以洗清。
這兩位重臣都将國家看得很重,性格卻南轅北轍,看上去圓滑的,内裏方直;看上去耿介的,機變靈動。若非如此,聖人也不至于令江柏做次相,居其中,斡旋調和。至于錢明錢相公……他将袖子裏的奏本收了收,決定這麽亂的時候,還是别辭官的好。萬一“衣錦還鄉”的路上卻遇上亂兵,那不是太虧了?
哪怕是不哼不哈的老實人,見風使舵的牆頭草,也知道明哲保身的道理,順帶譏諷世家不死心——朝廷又不是無力掌控地方了,蘇銳雖已不在,姜略卻還活着,好些老将也都在呢!不僅如此,年輕一輩的武将正在成長,眼巴巴盼着軍功,也好搏個封妻蔭子呢!
衛拓見幾位宰相的目光都轉向他,平靜道:“紀家開礦,工從何來;世家興兵,部曲幾何。”
你能玩輿論攻勢,我也可以玩啊!大夏如今内庫豐盈,倉廪富足,百姓過慣了太平日子,并不想起兵戈。
說句不好聽的,哪怕他們指責秦琬千百局“牝雞司晨”,百姓和官吏們也不會關心誰當政,頂多嘟哝兩句。歸根到底,還是自己的切身利益重要,誰能給他們帶來好處,誰就是皇帝。
與虛無缥缈的“女主幹政”相比,黑煤窯是怎麽來的,裏頭的人過着什麽日子,楊家的部曲又是怎麽來的,樂子才比較大。
什麽?你說造反不裹挾百姓,不就地征糧?怎麽可能!世家又不是開善堂的,那可都是他們家的私産,甯養家丁也不會養士兵的,讓他們割肉放血就爲造反順利?若能舍得,也不是世家了。
裴熙似是對自己尴尬的處境毫無所覺,很順口地來了一句:“先處理紀家吧!發明诏比較好。”
看這樣子,洛陽裴氏……應當沒卷進這件事。
幾位宰輔對裴熙參政還是頗有微詞的,尤其是涉及世家造反這麽敏感的問題的時候,按他們的意思,最好是能不讓裴熙知道就不讓裴熙知道,省得消息立刻就傳了出去。不過看裴熙的樣子,再想想洛陽裴氏其餘嫡系,大家還是保留意見。畢竟自家要出一個這麽傑出的人物不容易,裴晉沒道理自毀長城。
當然,若是裴晉沒了,洛陽裴氏是裴禮或者裴陽這兩父子當權,那就難說了。老成持重又睿智的人能克制住自己對天才的嫉妒,甚至還會爲之欣喜,但對一個父親和兄長來說,被本該對自己恭恭敬敬的人甩十萬八千裏,這感覺一定不好受。
嫉妒容易讓人沖昏頭腦,頭腦一昏,招數就不對了。嫉妒的人會出什麽招,誰也想不到,總之,不能用常理度量。
秦恪坐在太子的位置上聽得頭昏腦漲——徐密說永甯節要大辦,他覺得很有道理;張榕說永甯節不能大辦,他也覺得很有道理。江柏的話,他也琢磨,卻想不出該用什麽理由。等到衛拓發言,他簡直就像聽天書了,完全不明白衛拓說這些是什麽意思。直到裴熙說完,他才猛地向起來,對啊,應當先處理紀家!
這本是極簡單的一件事,但聽見裴熙的說法,徐密、張榕和江柏都不同意了,徐密率先站出來反對:“此舉未免過于草率。”
他們想招世家家主們上京,并不是要逼反對方,而是要起一個震懾的作用。尤其是江柏所說的,就選幾家人進京,做了虧心事又被點到名的人不可能不膽怯。造反這樣大的事情,隻要膽氣一虛,就很容易退縮。
至于衛拓,那是考慮到了最壞的可能,連戰争的輿論攻勢都想進去了,并隐晦點出括戶一事。唯有裴熙,不但要處理紀家,還要發明诏處理。
若是暗地裏将紀家處理了,也是對楊氏的震懾,但還有轉圜之意。處理小卒,保全大局,這是極尋常的事情,弘農楊氏當了一回被儆的猴子,指不定就安分了,這也是宰相們的想法。但發明诏殺紀家,性質就完全不同了,簡直是明晃晃把刀子架在弘農楊氏的人脖子上,順便加上道德捆綁——隻要幾個說書人、茶博士宣傳,百姓就能知道所謂的“私藏石炭礦”是怎麽回事,弘農楊氏的名聲可不就臭了麽?
早就聽說裴熙狠辣,先頭還不覺得,今兒一見,果真名不虛傳——這是一張口就要把别人往絕路上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