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套,裴熙都不吃,何況聖人呢?
實務之事,到底急不得,秦琬也是心思靈透之人,很容易就想明白了這一層。畢竟以他們的身份,縱然手下有些偷懶耍滑的,到底所占的土地最好,伺弄莊稼的老手也多。想要估算田畝出産,用皇莊的明顯不行,不僅要看曆年記載,還要能人去考核,故秦琬喊來陳玄,又有些遺憾常青暫時還不能出現在台面上,否則要省多少事情。
陳玄見了秦琬,先是一頓,秦琬知他顧慮,笑吟吟道:“無事,你說吧!”
“臣已經派人去了新安縣,用得是麗竟門的人,身上帶着腰牌,并着一些财帛。屆時會以賞賜紀家的名義,順理成章去紀家。”陳玄正色禀報,又有些擔心,“紀姑娘雖一心爲殿下,可紀家——”
紀清露上京,說得好聽是“聯姻”,說得不好聽,她就是個工具,生死全要靠自己,若是不行就再換一個。這樣的人,即便在家裏也未必有什麽地位,她說的話,紀家能聽麽?尤其還涉及到了客戶一事,雖然大戶人家都幹過這事,長安權貴們趁着流民多的時候,低價買流民也是尋常,到底觸犯了國家法律,誰會傻到說出來?
秦琬倒也沒放在心裏,極是随意地說:“庸人和能人的差别就在這裏,紀清露的處境何等艱難,都能走出一條生路來。孤已經給新安紀家機會,他們若不能握住,也就一輩子那樣吧!”
這個“機會”,并不是指家族地位提升,想也知道,伴随着紀清露受秦琬重用,新安紀家的地位當然會高。秦琬所說的機會,是指新安紀家舉家投靠于她,從而飛黃騰達,擁有進入權力核心資格的機會。
裴熙壓根看不上什麽新安紀家,嘴一撇,不說話。陳玄面上不說,心裏也有些瞧不起紀家做派,心道小事一樁而已,不必再提,也就略過。
接下來的月餘,人們便發現,廣陵郡主開始對農事感興趣了,經常抱着卷宗請教各位大人,拿着舊年案例比劃,還時不時計算着收成。
首輔徐密見秦琬好學,頗有見地,樂得教她。張榕搖了搖頭,苦中作樂,心道這位郡主的發達已沒辦法遏制,教個有見地的學生,總比将來分量重的當權者是個“何不食肉糜”的好,也盡了一份心。江柏、衛拓等人猜到秦琬用意,可願意學總比外行瞎指揮好,但凡秦琬問的問題,總會耐心解釋。
幾位重臣尚且如此,其餘被秦琬拜訪的臣子們,哪怕有再大的脾氣也不敢發作。雖說背後抱怨秦琬多事,回家卻個個刻苦翻書,唯恐被秦琬問到了什麽自己答不上來的題目,落在聖人和東宮的眼裏,總是不好看的。尤其是工部的官員,先前因着魏王一事,工部大換血,如今上來的官員椅子都沒坐熱,實在不敢得罪東宮。秦琬的姿态又放得比較低,好學而誠懇,并不難相處,也就這麽相安無事地過了。
既是農事,就不能不提灌溉,涉及灌溉,怎麽着也要研究一番水利。秦琬的過渡,順理成章,哪怕聰明人猜到了幾分,也不會當衆說出來,隻是在心裏盤算,且頗爲激動——無論是開鑿還是修葺運河,都是難尋的大工程,其中的利益何等豐厚,自不消說。哪怕不貪,接到了相關的買賣,那也是天大的好處。
商人麽,就怕東西賣不出去,不是麽?
聖人見秦琬擺正了心态,逐漸成長,裴熙又表了态,終于放了心。哪怕以後不妥,也是以後的事情,現在好,那便好。
許是之前事務太多,聖人憂心國家,哪怕愛子身死,都撐強着一口氣,一二十年都未曾病過了。驟然将心放下,竟好似精氣神都被抽空了一般,起先是覺得有些頭疼,翌日起來都很是艱難,渾身發燙。
這一病倒,可就不得了。
秦恪本就是孝子,哪怕早年恨過父親,這幾年也隻記得聖人寬容慈愛。他本就不喜國政,聽着便覺頭疼,聞得父親病倒,大驚之下,索性住在了偏殿,爲聖人侍奉湯藥。
秦琬沒想到阿耶的甩手掌櫃做得這樣幹脆,目瞪口呆地接下國政,不免手忙腳亂,更不敢貿然亂判。隻得将細枝末葉的事情與宰輔們商量,先做決定,又把重要的事情整理好,趁着聖人精神好一點的時候,一條一條念給聖人聽,請聖人裁決,自己也好從旁學習,再回禀給宰相們。
自打聖人生病後,秦琬不是在政事堂随諸位宰相議事,就是在太極殿聽政,或者在紫宸殿陪伴聖人,念奏折之餘,湯藥來了,她也是要一口一口品嘗溫度,确定适宜後再喂給聖人的。這樣折騰下來,一天休息的時間不足兩個時辰,短短十幾天就瘦了一圈。落在外人的眼裏,不僅勤勉,而且忠孝,評價未免高了一些。當然,如果她不插手朝政,專心伺疾,那就更好了。
沈曼被這兩父女鬧得頭疼,該留在内廷的天天往政事堂跑,該監國的天天侍疾,伺候聖人病情之餘還要打理宮廷,如何不讓她操心?
她本來身體不怎麽好,哪怕這幾年看上去不錯,到底元氣虧得厲害,精神未免不濟,險些成了又一個病号。秦琬又要看顧祖父,又要照顧母親,朝政上還不能出半絲錯。若非陳留郡主和當利公主等人進宮,分擔了許多事務,高盈又剛好随夫婿回京,秦琬縱是分出三頭六臂也忙不完。
非但是她,郭貴妃和劉華妃同樣頭疼。
聖人爲了秦恪正名分,令九嫔之下的妃嫔安守自己的宮殿,隻允許郭貴妃和劉華妃伺疾。這兩位年輕也不輕了,既要打理宮務,又要連軸轉,還要約束心思浮動的人。百般無奈之下,也隻能拉公主們來當苦力,充臉面了。
宮中忙亂非常,朝臣憂心聖人病情,知曉宮中的主子們心情不好,誰都不敢冒頭。偏偏這時候,陳玄接到密報,猶豫半天,還是去尋了秦琬。
“什麽叫做失足跌死?”秦琬這些日子熬得不行,雙目周圍一片青黛之色,眼中布滿血絲,十分憔悴,面對外人的時候尚能克制住不住攀升的火氣,對着自己人,又是這種不好的消息,脾氣就上來了一兩分,“麗竟門的人,辦這麽小一樁差事,去了三個,全都失足跌死?”
陳玄當然是不相信的,但新安紀家無足輕重,匡敏的地位卻十分重要。若是這時候對新安紀家動手,匡敏将來拿道“遺诏”出來,那可就不妙了。他的意思,先穩住,拖過這段時間,若是聖人……以匡敏之忠心,必定是要殉的,屆時,新安紀家就是盤中魚肉,想怎麽折騰就怎麽折騰。
秦琬眉頭緊縮,尋了塊墨,慢慢研磨。陳玄知她這是在想事情,不敢多話,也不知過了多久,秦琬将墨一擱,已然恢複了鎮定:“不成,我去與匡内侍說。”
縱然牆倒衆人推是常态,她也不做“衆人”中的一個。
陳玄派麗竟門的人去新安紀家,匡敏是知道的,聖人也知道。在匡敏看來,這是秦琬要提攜紀家,隻要紀家肯說出隐戶數量,便是一張閃亮的投名狀——匡敏跟随聖人久了,土地一事,他也知曉,括戶一事,勢在必行,先出頭的未必讨得好,但秦琬不是不念舊情的人,她都伸了手要拉的人,肯定日子會好。
原以爲是極簡單的一樁事,竟出了這樣大的纰漏。
麗竟門的人是以侍衛的身份去的,腰牌也是實打實的,走得是官道,住得是官驿,去的時候尚沒被人打劫,回來的時候“喝多了酒”“趁夜趕路”“失足跌死”?哪怕他們真喝多了酒,趁夜趕路,麗竟門的人,也不會死得這麽窩囊。
事涉人命,尤其是公門中人的性命,那可就不好收場了。若說新安紀家沒問題,非但秦琬不信,匡敏也是不信的。
匡敏對紀家的感情,遠不如他對大夏、對聖人的感情濃,尤其是先前的事情,很令他惡心,那一絲若有若無的情分也沒剩什麽,若說有,也不過是因爲自己是宦官,對血脈總有些執念罷了。
光看秦琬知道這件事後,竟來找他說一聲,而非等到他的利用價值消失殆盡後動手,便知秦琬不是那等涼薄之輩。故他想也不想,肅容道:“殿下盡管放手去做,若有什麽用得上老奴的地方,老奴義不容辭。”
秦琬見他深明大義,也放下了心,鄭重許諾:“無論如何,我都會給紀家留條血脈。”
這份承諾,不可謂不重。
匡敏向秦琬深深行了一禮,步履蹒跚,卻異常堅定。
她倒要看看,新安紀家到底在玩什麽名堂,站在紀家背後的,究竟是魏王餘孽,還是弘農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