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議要保住鄭國公府,歸根到底,還在穆淼身上。
以他今日的特殊地位,一部一司的暗流湧動,已不能被他放在心中。值得殚精竭慮的,除了國家大事,便是相權更疊。
無論自身的本事再怎麽強,他年紀太輕,出身太高也是事實,裴熙估摸着,他想要真正做宰相,少則三五年,多的話,十年八年也極有可能。
不是真正的宰相,哪怕可以入政事堂,到底名不正言不順。
現如今位高權重的幾位宰輔,徐密、張榕和江柏,也隻有江柏與裴熙的出身仿佛。衛拓素來是個不偏不倚的,若穆淼不做宰相,裴熙往有資曆的官員身上一瞧,便覺不好。倒不是說刺頭多,落到他手上,多少個刺頭也不夠活的,實在是這幾位勉強有資格入政事堂的官員,心術上都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簡而言之,很可能瞧不上秦琬,反要投效别人,謀個“從龍之功”。
這種人,不當宰相也就罷了,總有辦法遏制。一旦做了宰相便棘手得多,本朝重士,聖人能殺鄧疆也是因爲鄧疆一黨臭名昭著。換了别人,一不留神就要落下不好的名聲,處理得不好還會動搖統治根基。與其如此,還不如投聖人所好,送給穆淼一個順水人情,左右穆家得罪的人太多,如今穆家倒了一大半,穆淼的底氣也不會像之前那樣足,很多時候不得不忍讓一二,尤其在有鄭國公府拖累的情況下,更是如此。
秦琬不喜歡鄭國公府,便打算晾着他們。京中權貴這麽多,沒有人不卯足了勁往上爬的,不得當權者喜歡,又無實權。一年兩年,十年八年,一流也就淪爲三流了。
這種處理方式很符合她的風格,不打壓,不利用,卻也不任用,冷處理罷了,裴熙卻不一樣。他也不喜歡鄭國公府,卻不會這麽輕易地放過他們——蠢人雖容易找,像鄭國公府地位這麽特殊的蠢貨卻難找啊!不把他們的利用價值給壓幹淨,那完全不是裴熙的風格。
秦琬的決定,他會尊重,但這不代表他不可以玩一玩穆家嘛!事實上,穆家,他也忍很久了。
在裴熙心裏,他的出身也就比皇族差一些了。穆家雖是勳貴之中第一家,洛陽裴氏卻也是膏粱之姓,世家翹楚。若你們對我客客氣氣,我也就維持表面的情誼,偏偏穆家沒有以禮待他。他不肯攀附懷獻太子,穆家如何落井下石,裴熙始終記得。這時候不踩你們,什麽時候踩?
穆淼來拜訪裴熙,面子上是有些挂不住的,蓋因他的年紀比裴熙長了不少。好在有衛拓的例子在,還能繃得住,寒暄了幾句後,穆淼委婉地問起女學的事情,似要給自家人走門路。
這事在情在理,畢竟穆家落難的房頭那麽多,嫡女庶女加起來,三位數總是有的,女學不可能全收,總要有個評判标準。
裴熙猜到穆淼會拿這件事做引子,風輕雲淡至極:“自然要是考校的,郡主事忙,也就最後一場考試出個題,閱閱卷。初次的篩選,自有女官去做,閱卷的便是安娘子。”
他口中的安娘子不是别人,恰是安笙。
安笙不滿丈夫對蘇家惡行的縱容,毅然和離,連放棄書都沒拿就直接搬了出去,本是被婦人們強烈抨擊的——她嫁給蘇獲幾年,未有半點消息,也不給丈夫通房。蘇獲對她千依百順,甚至差點和生母杠上,她這樣爲大義舍小愛。男人嘴上贊她,心裏卻覺得她不适合做妻子,太方正不懂變通;女人們羨慕嫉妒得很,見到有抹黑她的事情,自然要說上一說。那段時間,安笙的日子實在有點不好過。
但這一切,都在秦恪做了太子之後,立刻逆轉了過來。
安笙與秦琬的感情一直很好,好到在局勢未明的時候便毅然地站在了秦琬這一邊,非但投了東宮的緣,也讓江家承了她這份情。如今秦琬炙手可熱,安笙的地位也水漲船高,若非她閉門不見客,專心研究學問,門檻都能被踩破。
穆淼聽見裴熙提到安笙,便有些尴尬。
他們都是聰明人,自然清楚,鄭國公府坐視靈壽縣主生病,除了一分讨好東宮的心思外,也未嘗沒有讓靈壽縣主空出位置,好令穆誠迎娶秦琬的打算,誰讓穆誠的條件剛好符合呢?世家嫡出,爵位繼承人,年少英俊,二十許了還沒有子女。
這等癡心妄想,自然是被穆淼痛斥過的——人家之前稱贊你們,那是因爲你們地位高,人家不敢得罪,全都捧着你們。現在穆家這樣子了,你們還打這種不切實際的算盤?還不如退而求其次,迎娶與秦琬關系極好的安笙。
他倒是謀劃得很好,奈何鄭國公府沒從之前的煊赫中回過味來,對安笙頗爲看不上。如今聽裴熙直截了當地甩出安笙的名字,穆淼何等明敏銳,聞言便暗歎了一聲,心道這條路子也走不通了。
也對,人活一世,本就應當走正道。穆家因是後族,得到的太過簡單,早就失去了穩紮穩打的心思,莫說輕浮的小輩,就連長輩都飄飄然的,能成什麽氣候?還不如讓他們落入逆境,打磨一番,總能尋到幾個堪用的。
待到穆淼告辭,裴熙坐在椅子上,靜靜沉思。
他本是極喜歡劍走偏鋒的人,自負智謀舉世無雙,隻有衛拓能相較一二。但這些年與秦恪、秦琬父女相處日久,受他們影響,出于對他們的尊重,無形之間有了些許變化,心氣比往常平和了一點。故他正琢磨着,鄭國公府,自己要不要放呢?
對一個智計百出的人來說,每一個精心設計的計謀都是心血造就,非常完美。正如名将渴求對手,高手盼望一敗那樣,裴熙也希望有人能欣賞自己的作品,甚至與自己分庭抗禮。若這個天下與他毫無幹系,他大可痛痛快快地玩一場,和衛拓拼個你死我活,和秦琬鬥智鬥勇,但如今……
“罷了,就聽你的。”裴熙琢磨半天,還是決定妥協一次,“就讓他們家逃過一劫,不做白身吧!人走茶涼的滋味,如今還不明顯,再過幾年……”他哼了一聲,眼角眉梢俱是不屑。
這兩位說的安笙,恰巧在宮中見秦琬,陪同的不是别人,竟是昔日魏嗣王的愛妾,紀清露。
紀清露也是個膽大之人,靈壽縣主燒得糊塗了,對宮中派來的人一概不信,口口聲聲說東宮要害死她,湯藥都不肯服。秦恪無法,奏明聖人,聖人大怒,卻對這個孫女毫無辦法。爲了東宮的聲譽,也不能讓她真死了,便命人去問魏王留下來的姬妾,誰願意去照顧靈壽縣主。同時加以暗示,若是靈壽縣主好了,好處少不了她們的。結果呢,無人敢報名,生怕靈壽縣主一個不行,她們就得跟着陪葬。
這本就是人之常情,聖人也沒什麽可說的,誰料紀清露聽聞此事,主動請命,要去照顧靈壽縣主。
紀清露是個明白人,她清楚,自己這一生是不可能有子嗣了。皇家妾室,再嫁也不可能,青燈古佛,了此殘生,估計就是她唯一的出路。可憑什麽?她不甘心啊!
做妾不是她能選擇的,秦宵也不是她愛的人,偏偏就因爲對方有權有勢,她反抗不得,爲了這個人渣,竟再也不能做母親了。付出這樣大的代價,她還得爲秦宵守一輩子?難道就因爲她是女人?
她本就是個魄力十足的人物,不放過任何一個機會,反正對她來說,那樣暗淡的未來與死了也沒什麽區别,還不如趁機搏一把。故她對靈壽縣主照顧得十分用心,還時不時擦淚,回憶一番秦宵。靈壽縣主知她是兄長愛妾,十分看重,又被紀清露唱作俱佳地蒙過,真當她全然無害,想到聖人還是顧着自己,總算有了幾分活下來的欲望。雖然還是在床上躺着,卻不像之前那樣兇險。
若說從前,秦琬壓根沒看重紀清露,隻是覺得她身份可利用,如今卻真将紀清露看入了眼——她雖不好拿堂兄的侍妾做心腹女官,想要安排紀清露,卻也有現成的門路。紀清露這身份,做女師也是不夠格的,誰讓她是“妾”,還是犯了事嗣王的妾。但偌大女學,庶務總要有人來管吧?不出現在台前也成啊,幕後會算賬就行了。人家幫東宮這麽大一個忙,咱們不能正一正她的身份,許點權利财帛做補償,本就應當。
聖人聽了秦琬所言,隻說了一句“胡鬧”,别的再沒說什麽,一副默認秦琬做事的模樣。秦琬也就笑嘻嘻地應了,轉手就許了紀清露,令她先幫襯着七月,在女學的庶務上搭把手,辦得好了,虧待不了她。
紀清露沒想到這麽大一個好處砸實在自己身上,越發盡心。她知秦琬與安笙極好,安笙又是秦琬選定的女師,甚至是女師之首,卯足了勁交好對方,竟也打開了安笙的心房,覺得紀清露是個苦命人,視她爲友。
這不,兩人齊齊入東宮,全爲一樁她們處理不了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