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鑫按着額頭,面色沉痛:“爲兄治家不嚴,竟讓家中出了這等亂子,實在是——”
“究竟是怎麽回事?”穆淼明白此時不是說這些的時候,忙問,“縣主情況如何?”
事情也很簡單——魏王倒台,非但自己遭殃,略親近一點的人,譬如他得用的兩個嫡子、幾個庶子,以及一幹心腹,已經悉數趕往黃泉路。僅剩的幾個庶子,不是年紀太小,就是性格太懦弱,在宗室中連出席大場面的資格都沒有,躲着靈壽縣主都來不及,更不要說爲她撐腰。
穆家人,尤其是這一代的穆家年輕人,早被穆家的榮耀迷花了眼,對皇室也不那麽恭敬。穆誠身爲穆鑫的嫡長孫,老鄭國公的第一個曾孫,打小就是蜜罐裏泡大的,書讀得很好,性子卻有些輕浮。他的老子看不下去,稍微想對他說一兩句重話,兩位老爺子的呵斥先劈頭蓋臉地來了,更不要說穆鑫夫人,對孫子千依百順,自不消說。
靈壽縣主當面一套,背地一套的做法被揭穿後,本就隻貪了她容貌新鮮幾日的穆誠對她越發不喜。後宅女人一向是兒孫爲大的,媳婦難讨婆婆喜歡也是尋常,何況這等情形?穆鑫夫人與兒媳雖不是沒眼力的人,不敢真讓靈壽縣主伺候自己,但後宅手段何其多?不明着針對你,暗地裏使點絆子,讓你不痛快,這些手段,她們都是極爲熟悉的。尤其是靈壽縣主嫁進來幾年,尚無一兒半女,穆家豈能不急?恰好,穆誠與一個小官之女你侬我侬,鄭國公夫人和世子夫人就敲打了一下靈壽縣主,提了提這件事情。
一般的女人,忍着忍着,也就百忍成鋼了,隻盼着有多年媳婦熬成婆,但靈壽縣主是什麽人?她打小就被魏王抱在正院,與嫡子一道養大,和兄長情分極好,蘇吟又是個不管事的,魏王也信女兒多過妻子。從很早的時候開始,靈壽縣主在王府說話就極爲管用。她看似謙和,卻從不覺得自己卑微,看人從來都是從上往下看的,内心裏的倨傲并不比誰少。
秦琬也很驕傲,但秦琬和靈壽縣主不同,秦琬固然驕傲自己的身份,卻更自負自身能力。靈壽縣主的驕傲卻如絕大多數女子一樣,建立在尊貴的身份,強有力的娘家,愛護自己的父兄身上。
魏王一系的垮台,對靈壽縣主的打擊不可謂不大,後宅的處處受挫,更讓她明白,先前她能無往而不利,并不是因爲她有多聰明,而是她身份尊貴,大家都讓着她。這時她才想到蘇吟的話,後悔自己沒聽母親的金玉良言——嫁到别家,哪怕魏王倒台了,對方畏懼皇權,仍舊要恭恭敬敬地奉承她。嫁到穆家這樣哪怕勢力已經大不如前,仍有些分不清眉眼高低的人家,苦果就隻能自己咽了。
爲了幫父親完成大計,犧牲自己,換來卻是這種結果……秦琬的婚姻雖也不幸福,被靈壽縣主私下嘲笑過很多次,但秦琬如今獲得了權勢啊!靈壽縣主呢,權利沒撈着,忽然又被告知丈夫已經弄得良家女有孕,整個人如同被悶棍打了一樣,滿腔的抑郁無處訴說,竟然病倒了。
她平素身體極是健康,頭疼腦熱都很少,生起病來卻很是駭人,一直發高燒,不停說胡話。偏偏鄭國公夫人和世子夫人以爲她在裝腔作勢,拿喬威脅自己,十分不悅,加上穆家這段時間低調做人,不好像從前一樣隔三差五就請太醫過府。靈壽縣主的性格又十分強勢,使女、媽媽們并無決斷的魄力,又被困在宅院之中,急得團團轉也沒辦法。
這一拖……原本幾帖藥下去就能好的病症便加重了許多,如今她是生是死,即便是太醫令也沒辦法确定了。
穆淼聽見事情的起因和經過,明白兄長的苦瓜臉色從何而來,隻覺頭大:“嫂嫂和侄兒媳婦也不是沒眼色的人,怎麽就這麽——”他知曉這其中肯定也有兄長的縱容,畢竟魏王給穆家帶來了很大的麻煩是真的,沒有一家之主點頭,鄭國公夫人未必敢這樣對待靈壽縣主。
下錯了注的家族,本就是這樣,拿靈壽縣主來出氣,未免格局太小了吧?再說了,魏王雖犯了事,靈壽縣主卻沒犯啊!真要說起來,魏王喪心病狂的事情做了不少,卻沒真正挨着“通敵叛國”這一條。論罪行的輕重,哪怕魏王手上沾的人命太多,也未必及得上趙王犯的事情大。
隻要沒像東昌縣主一樣牽扯到叛國一事裏,趙王其他的女兒,聖人雖沒給诰封,卻給幾個到了年紀的孫女找了門第略低一點,能保證她們安穩妥當,富貴平靜的夫家,并沒有拿她們去和親,可見聖人心裏頭還是有這些孫女的。越是這等時候,身爲夫家,他們就越不能作踐落難的宗室女,何況穆家還有前科。故穆淼沉默片刻,才道:“咱們家的官司,您也應該知曉,說是催命符也不爲過啊!”
魏王與平甯縣公合謀,爲對方安置寵妾所出的庶子庶女,後者則仗着穆家的關系,幫魏王往東宮六率甚至内侍裏安插人。這個消息傳出來,說的人瞠目結舌,聽的人……就是穆淼,也有些不敢聽了。
穆家人本存了一分妄想,覺得這事怕是有人落井下石,何況真的安插人,也未必走到了最壞的那一步吧?但聖人雷霆之怒下,将穆家十幾個爵位都奪了,原本上百人做官的家族,驟然就隻剩下鄭國公一個空蕩蕩的爵位,實在無法令人不絕望,不往最壞的方向想——懷獻太子之死,或許與魏王、與平甯縣公真有那麽些關系。
穆皇後最小的弟弟,原本在京城橫着走,連皇子都要禮讓三分的平甯縣公,沒人敢問他是怎麽死的。穆家爲了這事,内部相互攻讦了不知多少回,最後垂頭喪氣地坐下來談一談,大家一緻認定,聖人怕是有八九成的把握,就是捏不到确切的證據,否則以聖人的脾性,穆家人連命都保不住,最好也就是和蘇家人一樣去嶺南種樹。
這也難怪,穆家之所以榮耀非常,後族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便是懷獻太子年輕,聖人怕小兒子壓不住兄長,隻能大力提攜穆家,用外戚的勢力來抗衡皇子的勢力,誰能想到穆家卻出了平甯縣公這種奇葩呢?聖人之前對穆家多信賴,如今就有多痛恨,若是靈壽縣主再出什麽事,聖人會怎麽想?連我的兒子都能殺了,殺我的孫女也不在話下吧?不過你們是不是忘了,她不僅有哥哥,有父親,還有爺爺!
穆誠雖是鄭國公的嫡長孫,到底不是世子,按律是不能納妾的。雖然對高門來說禮儀規矩就是個玩意,譬如陳留郡主的夫婿申國公高衡,房中妾室衆多,好些都是良家女,早就超了按律出嫁的年齡,可誰敢上門向他索要超齡不嫁的高額費用?但高衡對陳留郡主不好,結果呢?蘇家對廣陵郡主不好,下場又如何?穆家難道還要再以身試法,體驗一下皇權的強大麽?
穆鑫聽了,臉上有點挂不住,心中卻惴惴的,忍不住說:“樂平公主也沒見人搭理,聽說這些日子不大好——”
穆淼見兄長還是這态度,雖不好說兄長的不是,卻實在疲憊:“樂平公主對不起鄂國公府,馮歡又從高句麗歸來,皇室不管這位公主,卻不代表不會管沒哪點對不住鄭國公府的靈壽縣主!”說到這裏,還加重了幾分語氣,“即便是東宮,聽了這個消息,也不會高興的。”
秦恪與魏王的恩怨已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靈壽縣主出事,很容易就會被人誤解爲東宮的打擊報複,連魏王僅剩的女兒都不放過。這則流言一旦廣泛傳播,對秦恪的美名定是不小的打擊。穆淼可沒有忘記,魯王一直對那張椅子虎視眈眈,從沒放棄過。
穆鑫之前就是覺得秦恪見靈壽縣主落難,說不定會高興,被弟弟這麽一說,終于惶恐起來,忙問:“那咱們該怎麽辦?”
見他這幅模樣,穆淼隻覺牙酸。
穆家這些年姿态擺得太高,年輕一輩中沒幾個真正出色的,自以爲是和得罪人的本事倒是一等一的。但又有什麽辦法呢,别的人他可以不管,一直庇護他的兄長,他卻不能放棄,故他咬了咬牙,說:“爲今之計,也隻能看我們能爲誰所用,投靠對方,求得對方的庇護。”
穆鑫活到花甲的歲數,幾乎沒求過人,做夢也想不到臨到晚年要卑躬屈膝。穆淼唯恐哥哥的态度得罪旁人,一字一句,挑明厲害,“穆家已是生死存亡之際,這時候替咱們求情的人,自身也要擔非常大的幹系和風險,不下重注,對方憑什麽幫助咱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