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有那等沒本事的庸碌之輩,才會譏笑蘇銳放着榮華富貴不去享,安穩職位不去謀,反倒投筆從戎,前往邊疆。在陸繼的眼裏,蘇銳出身名門,身上有爵位,還有這樣的膽略、智謀和志向,取舍果決至此,斷不可小觑,北邊頻傳的捷報也證明蘇銳的本事不差。故在族妹搖擺不定,不願帶累蘇銳,想要允諾臨川侯求婚的時候,他毅然地站在了蘇銳這邊,促成了這段天賜良緣。
不僅如此,蘇銳爲了娶陸泠,杠上臨川侯,老夫人将穆家搬出來,想要欺壓無人庇護的蘇銳時,非但齊王,就連梁王都在聖人面前說了話。
梁王并不是那種穆家欲置他于死地,他就什麽事情都要拆台的庸人,蘇銳沒和他有半分的接觸,他尚爲對方進言,可見梁王對蘇銳的看好,話又說回來,蘇銳如沒入聖人的眼,此事也不會這樣順當。若蘇銳能一直保持這樣的水準,又有幾分運氣的話,或許會成爲谯國公、鄂國公那樣的頂梁柱。也正因爲如此,這次的事情,非但會影響到齊王和梁王的關系,影響到儲位之争,還會對北方複雜的軍事派系影響深遠。
隻要這件事發生了,無論怎麽走,都是一盤難以盤活的棋,設計這樁“意外”的人,非但心思深遠,而且陰險狠毒……
想到這裏,陸繼忍不住擡頭,望着齊王,就見齊王面沉似水,氣質不如以往溫和,帶了幾分冷凝的意味。
見齊王這等不常有的姿态,陸繼噤若寒蟬,大氣都不敢出,還當齊王在思考國家大事,誰知道齊王先前就将這件事盤算完了,自打見了蘇吟之後,腦子裏就反反複複盤旋着:
“我這樣是不是很薄情啊,妻子過世才一年多……”
“我喜歡她,可她看不上我啊!”
“但她與我談得來,若是長久相處,未必沒有機會。”
“可這樣一來,她會不會覺得我以勢壓人?”
“哪怕她願意,蘇銳會同意妹妹當填房麽?”
“不對,得她願意,可她喜歡我麽?她好像看不上我啊!”
……
齊王殿下腦海中循環往複,不知将這幾句話轉悠了多少回,最後仍是頹然。
他的權勢、地位、容貌、氣度,在蘇吟眼中都不值一提,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也隻有這一身才華了。問題是,在齊王看來,論才華,很多士子并不比他少,隻是宮中藏書多,他自幼又有大儒教導,身份擺在這裏,站得高,眼界高,才顯得更加出衆罷了。真要論起來,光是一個“填房”,就能将他的優勢給弄沒大半。
哪怕齊王繼妃的身份尊榮無比,到底擺不脫填房地位低,在原配面前執妾禮的尴尬。
齊王知道什麽是妾。
他打小就見了自己與兄弟姐妹們的生母在穆氏面前戰戰兢兢,大氣都不敢喘的樣子,穆氏不喜歡她們礙眼,她們就隻能安安靜靜地窩在自己的院子裏,看着紅瓦白牆,等待着父皇一個月都未必有一次的垂憐,長長久久地與寂寞爲伴。對妾,哪怕是有名分的妾來說,她們辛辛苦苦生下來的孩子仍是主子,身份的差别擺在那裏,一旦照顧不好,等待得就是穆氏的訓斥、懲戒,公正至極,也不帶一絲感情。
穆氏永遠端莊地坐在那裏,壓得所有女人喘不過氣,就好像她當太子妃的時候,覺得二哥太桀骜,張氏身後的褒國公府勢力太大,大哥又不得她眼,便打起了扶植母族無人,性格看上去頗爲溫順的自己的主意。打那之後,原本還頗受寵愛的生母就開始“病”起來,成天讓他不要去看她,多去穆氏面前盡孝。他不肯,他要留在母親身旁,卻見到了穆氏看母親的目光。
冷得像凝結了千載的寒冰,不帶一絲溫度。
你爲我生了孩子,已經盡到了你的義務,現在我需要你的孩子,你就應該乖乖地退讓,低眉順眼,無聲無息,這樣尚且不夠,最好承載不住這樣大的福氣,一病不起。
齊王從很早以前就開始厭惡這一切,他不願意爲了争奪皇位,把自己變得六親不認,不人不鬼,也不願因自己的一己之私造成那麽多的悲劇。誰料他不願奪位,他的生母仍舊要用性命來鋪平他登上龍椅的道路;他不願納妾,反而加重了發妻的心理壓力。他孤獨地行走在這個世界上,感覺自己是這樣的格格不入,直到今天。
見到她的第一眼,他便明白,他們是一樣的人。
碧落黃泉,紅塵紫陌,再也不可能尋到第二個。
但……填房在原配面前執妾禮,他還有個兒子……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蘇吟肯定不會同意……
一想到這裏,齊王隻覺郁郁。
陸繼見狀,更加警惕——難道齊王殿下都覺得此事棘手?看樣子,他得更加慎重才是!
朝堂的暗流湧動,當利公主自然知曉,若說沒存幾分鹬蚌相争漁翁得利的心思,那是假的,可她尊重弟弟的選擇。但齊王十天半月不見面的,連她都避開了,舉動是不是有些反常?
當利公主何等剽悍的人物,她知道在弟弟那裏得不到回答,直接把齊王貼身侍衛給截住,開始“嚴刑逼供”。
險些沒噴出來。
在當利公主的心中,自家弟弟那是千好萬好,隻有女子倒貼的,沒有令他傾心的。偏偏事情倒了過來,齊王輾轉反側,既要維持君子之風,又削尖了腦袋想見人家,還要保住人家的清名。這也就罷了,竟是流水有意,落花無情……尤其是最近,人家的哥哥回了京,蘇吟出門的機會更少,齊王就更加抑郁了。
當利公主被這想也想不到的局面驚住了,短暫的吃驚過後,心思立刻滾燙起來——她也算個行動派,回府後就準備開個花會加詩會,特意請了王夫人不說,還給了她兩張帖子。
她對弟弟的眼光一百個相信,雖在她眼裏,蘇吟的門第低些,卻也不算什麽,對皇家來說,左右都是臣子,隻要不是太差,弟弟又喜歡,這就行了。之所以要看看蘇吟,一是基于姐姐的心态,二便是想替蘇吟揚名,好給齊王長臉,去宮中請旨的時候也容易些。若不然,誰知道蘇吟是誰啊!不是她吹噓,以聖人對齊王的寵愛,齊王繼妃的人選,指不定比其餘皇子的原配還要精心些呢!
沖着當利公主的權勢,願意趨奉的人能排滿整個朱雀大街,當利公主琢磨着,蘇吟這姑娘能和齊王做筆友,那文采,肯定是一等一的好,不說技壓群雄,也是珠玉在側。自己将她的作品往禦前一擺,再給她說些好話,聖人欣賞有才華的女子,說不定就允了。誰料見蘇吟冷冷淡淡,一副完全不打算動筆,或者說哪怕動筆也敷衍了事的樣子,當利公主氣惱之餘,也悲哀地發現,對方對功名利祿,或者對“過得好”三個字,都沒半點欲求。否則自己這麽一個公主杵在這,你哪怕不讨好,至少也不要這麽淡泊,對吧?
當利公主打小就生長在一堆人精中,真不願意和裝不願意,她一眼就能看得分明。正因爲看得分明,才抓耳撓腮,差點撞牆——弟弟啊,你的眼光能不能别這麽好,無欲無求的人,一萬個人裏頭也未必有一個,怎麽就被你給撞上了?
公主殿下糾結了半晌,末了一拍桌子:“走!去梁王府!”
這事,她管不了,有人能管!
梁王聽了這事,反應和當利公主一模一樣,好在他鎮定些,短暫的驚愕過後,就化作一副樂不可支的面孔,特别壞心地說:“三弟一直是那副世外神仙的模樣,如今好了,遇上真神仙了吧!”
當利公主險些沒拍他:“二哥,我和你說正事!”
“正事,恩,正事。”梁王滿口應下,正襟危坐,當利公主以爲他有什麽法子了,誰料他促狹道,“蘇銳生得可是一等一的好,若他晚生十年,或者晚娶妻幾年,我也不用擔心館陶迷王家小子迷得姓什麽都忘了。他成親的時候,父皇還賞了他一個玉如意不是?那時我就對父皇說,您是提前給聘禮麽?兒臣才三個兒子,您要定哪個出去,您說,兒子絕無異議!都說女兒像爹,您孫子也不會有意見的,他可是賺大發了!父皇當時還用奏折敲我來着,你看吧,我沒說錯,隻是沒想到這緣分應在三弟身上罷了。”
“二哥!”
“這事還不簡單麽!”梁王見當利公主急了,連忙投降,“父皇爲三弟的事情已經問了好幾次,張娘娘病重,無暇打理宮務,那一位素來是不管事的;郭、李兩位,誰敢做三弟的主?就連被生母拖累的老六的婚姻,她們也不敢問話。三弟怕唐突佳人,這樣拖着,萬一父皇直接給他說名門貴女,看他怎麽辦!不就是怕招埋怨麽!這事,我來做!”說到最後,酸溜溜地來了一句,“反正我給他背鍋也不是一回兩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