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朝堂風雲變幻,牽一發而動全身,陸繼身爲他的心腹,勢必被人所關注,也容易成爲撬動他這一系的缺口。奈何陸繼平日謹言慎行,讓人捏不住把柄,這等熱鬧時刻,想要做手腳卻方便許多。
齊王本以爲變故要從外院滋生,誰料過了一會兒,暗衛來禀:“殿下,前一條路盡頭的轉交,有個姑娘被一使女領着,正走過來。”說到這裏,猶豫了一下,才說,“瞧模樣,似要去另一條路的廂房。”
“廂房……”齊王何許人也,一聽暗衛的叙述,便知這并不是沖着他來的,而是有人見色起意,要來個闆上釘釘——這可是外院,廂房是供男客休息的地方,陸繼是正經人倒沒什麽,休息也就是普通的休息了。在勳貴府邸中,這等外院的廂房,實在是酒酣耳熱後摟着歌伎去小憩一番的最佳場所,美其名曰“更衣”。若是酒醉了,要進廂房休息片刻,卻見着一個美貌女子在裏頭……這時候撲上去了,誰都不會責怪那個男人,因爲會在這種地方的,本來就是生死都由不得自身的奴婢。
齊王的暗衛是聖人所賜,不說鐵石心腸,也是冷面無私;而他自打成了“東宮三殿下”後,想往他身上撞的女子沒有一千也有八百,手段層出不窮,容貌自然也沒的說,出身高得更是比比皆是。莫說他,就連他的暗衛們都看麻木了。此事明明不是直接沖着他來的,暗衛卻出了聲,固然有警惕的因素,譬如這是陸繼府中;譬如敢做這種事的人,或者說有資格被别人設計的,自然也有足夠的底氣承擔後果;需要用這種手段算計的女子,出身也不可能低,很容易做不了親家,反而成死仇……但值得暗衛開口說這麽一句的人,别的不說,光是風姿、氣度、容儀,定是遠勝旁人。
短短一瞬的工夫,齊王已想了千百種前因後果、處理辦法,面上卻不露分毫,隻道:“救人一命,實乃幸事。你們想個法子,将此女——”他本想說哄走,但一想這是外院,人多手雜,還多是男人,真要被撞見,對一個女子來說不是什麽好事,便改了口,“請她來院子裏坐一坐,立刻通知承之,還有,查明白本要去廂房中的那個人是誰。”
說罷,齊王就放下殘局,起身道:“事急從權,我且去承之書房外避一避。”
蘇吟靜靜在林間漫步,想着方才的事情。
陸繼壽辰,男人來道賀了,夫人不可能不跟過來吧?三個女人尚且一台戲,何況幾十個高門貴婦、貴女呢?蘇吟面對那些評估、打量、同情、嫉妒的目光,一概淡然處之,别人問她話,她基本上都會應答,回答也很禮貌很得體。雖不讓人覺得敷衍,但也絕對不熱絡,更不會曲意奉承讨好,比起其他或羞澀或甜美或大方的姑娘,簡直……那是一種什麽感覺呢,就是,你雖然在和她說話,但你并不是在看待一個晚輩,而是在追逐一輩子都可望不可即的高天孤月。
誠然,這樣的态度不會讨人喜歡,但蘇吟的想法也很幹脆——我又不靠你過日子,憑什麽要因爲你的好惡就壓制我自己的性格?不适合做你家媳婦就不适合吧,說我性格古怪就古怪吧,有沒有好名聲都無所謂,爲了一個不知道是好是壞的男人,将自己弄成賢良淑德的模範樣子,一輩子都拐彎抹角,不敢流露半絲真性情,無論多少人都像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一樣,累不累?
出于這種考慮,趁着嫂子在幫王夫人招呼客人,剛應付完幾個貴女挑釁,實在覺得這種聚會沒半點意思的蘇吟和陸泠說了一聲,便出來躲清靜了。
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壓根沒發現自己是怎麽被帶到外院,身旁的使女又是什麽時候離開的,待她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神遊般到了一個頗爲清幽的所在,草木蔥郁,竹葉的清香自不遠處飄來。
前方是隐隐的絲竹管弦之聲,右側是清幽小道,她站在十字路口,想也不想,徑自往小道上走,沒走多久,便見一處小院,門扉敞開,一棵冠蓋極爲茂密的榕樹爲半邊院子送來清亮,榕樹下有一石桌,四石凳。石凳幹淨整潔,石桌上擺着一個古樸的棋盤,上頭落着一局殘篇。
與此同時,齊王正在陸繼的書房外,聽着暗衛的禀報:“這時去廂房得隻有一人,正是遼西侯。”
齊王微不可查地皺了皺眉,不悅道:“如此手段,堪稱龌龊。”
遼西侯是如今安北都護府的第二把手,地位僅在鄂國公之下,他才三十五六的年紀,又恰好前幾年喪了妻,雖有兩兒一女,想要做他填房的人仍是踩破了門檻。就連梁王的母族褒國公府也打了續個女孩兒過去的主意,正在商談此事,很有可能會成。
若是今天鬧了這麽一出,自己與二哥縱不生出芥蒂,身邊的人也會多想,怨言定然不少……歸根到底,這件事,仍舊是沖着他來的。
“承之呢?”
暗衛低下頭:“陸大人被團團圍住,脫身不得。”人手少便有這等壞處,面生的信不過,臉熟的……雖說可信度高了那麽一點,但就因爲人少,大家各司其職,沒哪個分量重的能離開崗位,否則便會更加忙亂。也正因爲如此,他們這些暗衛想要報信給陸繼都有些艱難。
齊王一聽,更覺頭疼,生怕待會陸繼喝高了,呼朋喚友,過來書房一觀——書房和院子到底有些距離,陸繼以爲他不在書房的話……但他有些事要和陸繼說,尤其是見識到剛才那一出後:“那位姑娘還沒走?”
“那位貴女——”說到這裏,暗衛也卡了一下,才說,“正在下棋。”一手執黑,一手執白,繼續齊王的殘局。
聽見暗衛這麽說,齊王有些驚訝:“下棋?”他終于想起問人家姑娘的身份了,“她是……”
“曲成侯府的大娘子。”
也就是自己那位筆友?
書信來往這麽多回,要說不想見見筆友長什麽樣子,那是不可能的。但他知曉姑娘家名聲更重要,這事壓根就沒對别人提過,怎麽可能另生波瀾?故他思忖片刻,才道:“蘇娘子下完了棋,再告訴孤。”
還是安安靜靜地等着吧!
又等了小半個時辰,暗衛才禀:“殿下,蘇娘子在收棋盤了。”
齊王輕輕颌首,決意回去,也好避開随時可能帶朋友來的陸繼。誰料剛踏出書房的院落,還沒走上幾步,暗衛又飛快來禀:“蘇娘子又在擺弄棋盤!”
聽見暗衛的禀報,齊王心裏咯噔一下,暗道壞了。
他本是個思慮甚深的人,今兒怎麽鬼使神差一般,沒有想到,以他那位筆友的高潔品行,貿然動了别人的東西後,怎麽會不複原?如今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猶豫再三,他不知爲何,并未退回去,而是選擇繼續往前。
然後,在小院的門扉前停住。
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暗衛爲何會破例多說那麽一句話,暗自失态,甚至連執行任務也不複平如敏銳,也感受到了自己沉寂多年的内心急劇的跳動。
這世間再沒有一個人如她一般甯靜而悠遠,明明近在咫尺,偏偏讓人感到,你與她之前隔了整整一個世界的距離,你是這樣的卑微,猶如塵土,她卻孤芳自賞,高不可攀。
蘇吟将棋局還原,微微側過頭,瞧見站在門口的齊王,仿佛沒看見他足以令天下女子傾倒的清俊容貌,輕輕颌首,權作打過招呼:“閣下大才,多謝。”
随即,毫不猶豫地走出院子,從齊王身邊走過去。
“請留步——”齊王下意識喊出這句話,卻不知自己應該說什麽,見蘇吟眼神清澈,面上仍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模樣,便知在她心中,自己與一朵花,一棵草并沒有什麽區别,登時尴尬起來,“這是外院,不知……”明明以八面玲珑,溫文爾雅著稱,卻連話也不怎麽會說了。
蘇吟見他不像旁人一般,見到自己除了傾慕、驚豔就是垂涎,舉止端方,神色也溫和,難得回了一句:“不妨,我認識路。”陸繼的府邸,她當然來過不知多少回,若非之前心事重重,不知在想什麽,也不會着了别人的道。爲何會誤入這裏,她心裏也有個數,那個使女長什麽樣子,她也記得清清楚楚。就連是齊王救了自己,她都有七八分的把握,方有此一聲謝。
若是别人遇上這等事,怕是早吓得手足無措,驚魂未定,蘇吟卻不然。對她來說,名譽、貞潔、婚姻乃至性命,都沒有一盤合心意的棋局重要。
齊王目送她的身影遠去,示意暗衛跟上護送,這才緩緩來到石桌邊。
棋局還是原先的棋局,他卻沒有了繼續的心思。
他指尖輕撫上黑白分明的棋子,上頭似乎還停留着那個人的溫度,不知過了多久,終聞他一聲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