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他照例歇了一小會,卻陷入夢境之中——他的靈魂似乎離開了身體,似是有自己的意識一般,推開陳舊的木門,往外走去。
外面日頭正烈,衛拓站在熟悉又有些陌生的長廊上,打量着四周的環境。
不知怎地,他很清晰地明白,自己在做夢,卻難以想象,世間竟有這樣的夢境,真實到近乎虛假。
這時,又急又重的腳步由遠及近,身着戎裝的青年大步流星地走了過來,内侍随從焦急地跟在身後,想要攔他,硬是誰都不敢動一步。
衛拓怔怔地看着這個英挺俊美,舉手投足皆是矯健自信,光是看一眼就能灼傷人的青年,大腦一片空白,就見這名尊貴不凡的男子一把推開政事堂的大門,目光轉了一圈,眉毛險些擰成了一個結。
他按捺了焦躁的情緒,盡量用平和的,卻仍能聽出一絲焦急地聲音問:“三弟有多久沒來這兒了?”
“回梁王殿下,齊王殿下已有七日不曾涉足政事堂了。”
“七天……”梁王頓了頓,便與幾位宰輔告辭,一陣風一般地命人備馬,準備出宮。
這般作爲本是頗爲無禮的,由他做來,卻行雲流水,尊貴天成,仿佛他天生就該高人一等,睥睨衆生。就連當值的宰輔也沒半點不虞,反倒感慨:“梁王殿下與齊王殿下兄弟情深,實乃我大夏之福。”
這話說得半點不假,梁王雖有一母同胞的兄弟,即五皇子衛王。可他最信任也最看重的兄弟,卻是唯一能與他分庭抗禮的三弟齊王。
梁王在衛拓心中,如師,如父,如兄,多少年午夜夢回,梁王以及恩師們的音容笑貌都萦繞在腦海,揮之不去。明知這場夢透着古怪,衛拓卻仍是跟了出去——他想見到梁王,更想見到他的恩師們。
哪怕多看一眼,隻要能多看一眼……
梁王快馬加鞭趕到齊王府,齊王雖有吩咐,可誰敢攔着梁王?這位天潢貴胄長驅直入,徑直闖到了弟弟的書房,見齊王眼角帶着青影,面色頹然,當場就給了他一拳,把齊王打得踉跄後退,并厲聲道:“秦承,你就隻有這點出息?”
若說梁王是燦爛熱烈到會灼傷旁人,卻讓人忍不住追随的太陽,清雅俊秀的齊王便如高懸天空的明月,溫柔、高貴,給人帶來光亮,讓人順着他的指引前進,卻又帶着些許拒人于千裏之外的疏離。
“二哥——”齊王搖了搖頭,神情很是痛苦,“你不懂……”
“我有什麽不懂的?”梁王冷笑一聲,滿不在乎地說,“宣娘娘一心一意爲你,不惜舍了性命,你就這樣糟蹋自己?要我說,皇後這是自己逼死的自己,與你有什麽關系?”
穆皇後……死了?
衛拓這才意識到,這個夢境,有些不同。
梁王見齊王還是一副什麽都不想過問,心灰意冷與世隔絕的模樣,一個箭步沖上去,提着他的衣領,恨不得再給這個弟弟兩耳光,把他打醒:“宣娘娘都病了這麽多年,斷一兩年的藥,穆氏能不知道?她沉浸在終于有孕的幸福中,不想理會别的女人,對宣娘娘不請平安脈的事情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本就是她的失職。既是如此,聖人與你一道懷念宣娘娘,她有什麽資格吃飛醋?還不是自知理虧,心虛了?鍾氏可是穆家的家生子,她管不好怪誰?竟會聽信旁人說什麽,不要殺了鍾氏,權當爲九弟積德,若是鍾氏能有孕,間接幫助了弟弟或者妹妹的九弟也能更平安健康。當真可笑,鍾氏這等爲了榮華富貴,一而再,再而三背主的賤婢,就該活活打死!她以爲鍾氏是送子娘娘轉世,上次一舉得男,這次還能再揣個孩子,爲九弟帶來福報?”
他說得這樣明白,衛拓豈能不知道轉折點在哪裏?
鍾婕妤二度爬床,穆皇後氣憤非常,不知爲何,留了她一條性命,後來鍾婕妤便生下了樂平公主,穆皇後的身體也漸漸好轉,開始卯足了勁對付梁王。難不成在夢境裏,鍾婕妤并未二度有孕,穆皇後本就因宣賢妃之事不虞,中年産婦又落下無數毛病,所以……
聽梁王和齊王的意思,此事應是宣賢妃做的,她料定了這些人的性格,用自己的死來布下了一場殺局——穆皇後一死,哪怕聖人親自撫養懷獻太子,能不能養得活還難說。張淑妃、梁王一系必定是要被聖人遷怒,日子過得很艱難的。如此一來,她的兒子齊王不就出頭了麽?哪怕聖人徹查此事,誰又能懷疑到一個死了幾年的寵妃身上呢?何況她本就沒做什麽,隻是深谙人心,加以誘導罷了。
齊王因生母過世,哀毀過度……
衛拓想到這裏,悚然而驚。
倘若齊王知曉此事,不認同生母的做法,将宣賢妃之死歸咎到他自己的身上,确實有可能落下心結,守孝再嚴苛些,底子一虧損……梁王知曉這件事,但穆皇後不死,養着懷獻太子,加上穆家勢大,咄咄逼人,他未必像現在這樣,有閑心管齊王這個異母弟弟,反而會捏住對方的把柄,讓對方襄助自己一二。倘若聖人認定梁王拿此事逼迫齊王,所謂的“害死齊王”,也就順理成章了。
當年的事情,還有多少隐情……
齊王仍不說話。
梁王被這個弟弟氣得眼前發黑,險些直接吼了:“宣娘娘還不是爲了你好,她都去了,你就不能讓她在九泉之下安心一點麽?還有你家娘子,爲了生下壽兒,她吃了多少苦?阖家還沒樂和幾天,娘家人就欺負上門了!”
齊王知曉生母爲自己做了什麽後,一直便有了這麽個心結在,見梁王和張淑妃的日子越發不好,更加抑郁。在朝堂爲他們說話吧,反倒是雪上加霜,索性告病在家,頗有些自暴自棄的意味。如今苦主上門,明明處境算不得好,仍是一副“我都不介意,你計較什麽”的模樣,齊王見狀,心中雖郁氣難消,愧疚之情卻被梁王連消帶打,去了不少。再聽梁王提起齊王妃,不由歎道:“她素來不與我說這些。”又有些愧疚。
見齊王總算有了一絲求生欲望,梁王這才松了一口氣,整了整衣領,又恢複平日高貴大方的模樣。明明是天下少有的兩個聰明人,卻進行着最直白不過的對話:“她仰仗你過日子,又慕你甚深,唯恐你厭惡她,怎麽可能說這些?要不是有些人心思肮髒,想讓我來對付你,着力尋他們家的把柄,我也不會知道這些。”
說到這裏,這位英姿煥發的皇子嗤笑一聲,不屑道:“也就是仗着你心軟了,成日盼三弟妹徹底不好,以便占了她的位置,卻又要仰仗她與你的夫妻情分,好砸實這件事。你快些勸他們莫要癡心妄想,一個鬧不好,算計皇室婚姻,全家都要吃挂落。”
齊王與齊王妃成親五載,相敬如賓,感情談不上好,也談不上壞,誰讓齊王沒納妾的意思,也沒紅袖添香的愛好呢?可越是這樣,齊王妃的壓力就越大——若她三年抱倆,哪怕府中沒侍妾,腰杆子也挺得住,可她三年五載,半點消息都沒有,身爲皇子的丈夫仍舊守着她一個,甜蜜之餘,哪能不急?齊王雖勸了她,沒孩子沒關系,大不了找梁王或代王過繼。齊王妃卻不聽,偏方灌了不知多少,掙命般生下個兒子,自己也隻剩半口氣。
在這件事上,齊王是有些不贊同,甚至有些不高興的,卻拗不過妻子。他知她艱難,勸過幾次之後,也隻能由着她了。
聽了家人的話,爲站穩腳跟,拼命生兒子。好容易生下了兒子,娘家人見她身體不好,便打着将她妹子填過來的主意,不顧她病得起不了身,仍對她提……齊王沉默片刻,才道:“她是她,她的娘家人是她的娘家人。”他會因爲夫妻情分,惠及妻子的娘家,卻不會因爲這些情分,把自己也布施出去。
誠然,娶哪個女子做續弦,對他來說都差不多,就與娶誰做王妃一樣。可齊王妃娘家人的做派,還是觸怒了這位素來好脾性的皇子,故他又補上一句:“多謝二哥提點,我去與她說,也好寬她的心。也盼二哥爲我替父皇說一聲,将此事提一提,斷了那些人的癡念。”
梁王見齊王終于不自暴自棄,轉而爲自己這個兄長考慮,在聖人面前賣自己一個人情,梁王的臉上便帶了一絲輕快的笑意:“你也莫要擔心我,我好得很。今日倒是有些莽撞了,改日帶些好東西,再向你賠罪。”說罷,似很是得意,走的時候,竟哼着小曲。
衛拓目瞪口呆地看着梁王與自己記憶中截然不同的舉止,短暫的驚愕後,便有些釋然。
或許,這便是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