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敏雖也覺得蘇銳可惜,但人死如燈滅,對蘇銳的賞識和同情并不妨礙他爲蘇家的悲慘遭遇添上一把火:“蘇都護是天下一等一的方正人,怕是心中愧疚,存了死志。可憐一代名将,逝世之後,竟隻有安家娘子爲他裝殓。安娘子差人送信給了蘇家,蘇家人不知爲何沒及時趕來,倒是晉王殿下和縣主派人幫了安娘子一把,便是那位玉先生。”
聖人聽到最後一句,鐵青的臉色柔和下來:“海陵還有這份心?”
“縣主那日出宮便後悔了,回府抱着王爺和王妃哭了一整晚。”匡敏适時道,“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怎麽也抹不開嘴。”
他這一番話,當然有誇大的成分,不過秦琬回到王府後一直郁郁不樂也是實情。到底是自己十月懷胎生下來的孩子,又是第一個孩子,怎麽可能沒感情?若不是惦記着兒子,她在春熙園安胎,臨産再回去也是正常的,爲何一早就要回蘇家?實在是知道兒子到了開蒙的年齡,不讓莫鸾教歪了他,務要回去教導一二。因蘇沃聰明,學什麽都快,對自己又頗爲親近,秦琬便将喜愛又添了一兩分。
就是因爲期望大了,失望才大,一時在氣頭上才說出那等話,冷靜下來便有些後悔——孩子到底是要靠教的,不能讓他更聰明些,還不能讓他明白做人的道理麽?
當然了,後悔歸後悔,因這件事留下芥蒂也是肯定的,蘇沃有多聰明,秦琬能看得出來。他覺得呆在王府沒蘇家好,一心要回去,卻又不好在自己面前說得太明白,便要将妹妹留下來,這樣的做派,實在讓秦琬有些心冷。
秦琬知道,自己并不算什麽厚道人,手上雖沒明着過人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甚至發号施令,間接造成很多人死亡的事情卻幹了不少。論品行,也沒資格說别人,來個雙重标準,可……
陳妙知秦琬心結,思忖片刻,仍是冒昧開了口:“縣主,屬下有一事不明。”
“你說。”
“縣主與大郎君恩斷義絕,不過是禮法上的,一紙诏令,真能割舍母子之情不成?”
秦琬看了陳妙一眼,神色郁郁,口吻卻很淡然:“你真敢說。”
“法理不外人情,大義公主真正挂心得是楊氏之子,縣主大可多接大郎君來府中幾次。翌日縣主……高官厚祿,不在話下。”陳妙說得很直接,反正蘇銳已經死了,蘇彧他們也就算半個死人了,還有什麽顧忌的,“屬下唯一擔憂的,便是‘君臣之分’四字,旁的,并無半絲不妥。”
他也算秦琬的心腹了,孫道長又鬧出這麽一樁事,于情于理,都該再大膽些,不能泯然衆人,錯失了這麽多年的情分。
“你呀!”秦琬失笑,卻也振作了起來。
高門大戶的父母與孩子,論情分,斷然及不上平民百姓家的,親乳娘遠勝過生母更是尋常。陳妙說得沒錯,一旦權利在手,什麽好東西不能給長子?讓他地位尊崇,受人尊敬,無人敢招惹,不因蘇家之事受人白眼。将來他大了,整個長安的名門貴女都以嫁給他爲榮。不單是他,他的妻子、兒女,全都能昂首挺胸。
她說不要了,難道就真不要兒子了麽?大義公主是個伶俐人,必定樂意時常來王府做客,也歡迎自己去她那兒拜訪。
至于陳妙提及的“君臣之分”,實在太遠,未來的事情,誰說得準呢?
抛開這一樁煩心事後,秦琬方道:“聖人這一次,怕是要動真格的了,也不知是誰下的黑手,攔住了安笙派去蘇家的人?”一代名将蘇銳,竟會走得這樣快,誰能想到?
“呆在那個位置上,怎麽可能沒幾個攔路的人?”陳妙猜到大概是魯王,卻不明說,隻道,“常青聽了您的吩咐,已經在着手準備了。”
秦琬輕輕颌首,沒再說話。
聖人對蘇家之所以沒有痛下殺手,歸根到底,還是蘇銳的戰功和聲望——武将征戰在外,用性命拼殺,爲得是什麽?還不是封妻蔭子麽?前朝還有以功、爵抵命呢!斷不能因爲兒女犯了“女人間的糊塗事”,就要對全家痛下殺手的道理。眼下卻不同了,别管蘇家是被誰坑了,蘇銳在莊子上住着,除了要流放的那個,三個兒子一個女兒,總要有一個去侍奉吧?竟是一個和離了的前兒媳婦幫忙……說得過去麽?
往小裏說,這是不孝,往大裏說,這便是忤逆了。
有這麽一個名正言順的理由在,聖人已經忍蘇家很久了,豈會不動手?次日便下了旨意,痛斥蘇家兄弟不忠不孝,犯下忤逆大罪,責令蘇彧、蘇榮兩兄弟流配嶺南,妻兒、母親随行。
蘇銳第三子蘇獲,因安笙孝行,不在流放之列,卻也成了白身。蘇銳之女蘇苒,已與崔俊定親,亦逃過一劫。
随即,聖人又出示了蘇銳先前的奏表,急召葉陵入京,爲何?蘇沃、蘇昌兩兄弟年紀還小,哭靈也就算了,别的事情卻是做不得什麽的。大義公主到底是女子,安笙雖也想一盡職責,卻名不正言不順。聖人體察蘇銳的心意,便将他的衣缽傳人招了回來,送蘇銳最後一程。
蘇銳身上的刑國公爵位,權且記下,衆人皆明了,這是要傳給蘇沃的,隻是怕孩子年紀太小,擔不起這樣大的福氣。又見蘇銳的兒子雖犯了事,孫子卻保住了,由大義公主撫養,以後不愁沒有前程,還有個庶子在。加上蘇銳竟能陪葬皇陵,并不入蘇家陵寝,這份恩典極爲隆重。朝臣見聖人恩怨分明,秦恪也沒有阻止的意思,不由松了一口氣,心下已經活動起來。
與此同時,常青已秘密潛入魏王府,對魏王表忠心:“主子,血影已經動了起來,一旦……即便是天羅地網,也能闖出一條生路!”
言下之意,便是要尋找合适的機會,将他劫走。
魏王困于王府,并不知外界發生了什麽事,見着常青,到底是多疑的本性占了上風:“蘇家出事,血影安好?”
“奴才在蘇家的時候,幫扶過晏臨歌一把,一見蘇家出了事情,便求上了門。”這也是秦琬給常青安排合理身份,順帶擡高晏臨歌的說辭,“僥幸逃過一劫。”
聖人并沒有徹查魏王,隻是在逐一審問他的羽翼,魏王卻心急如焚——别人下獄猶可,平甯縣公卻是與他一道卷進了懷獻太子之死的,現在自己還隻是被貶爲庶人,若是這件事招出來,不死也得死了。
魏王要死,必定會拉着很多人陪葬,常青首當其沖。秦琬一心要保常青,豈會願意魏王拖他下水?再說了,魏王手中,未必沒有後招。故她想了這麽一個法子,讓常青穩住魏王。
秦琬深谙魏王性情,知曉此人沒半點身爲皇室成員的驕傲,若是常青對他說,能夠救他出去,更名改姓,以求東山再起,他必會動心。
這種時候,就怕你不等,以爲還是平常,不争是争,以逸待勞?
魏王本也是個心機深沉,多慮善謀的人物,奈何此時便如籠中困獸,常青又一直以來表現得忠心耿耿,說得又是他愛聽的話。他權衡幾番,終究舍不得放棄自己這條性命,便放棄了“将功折罪”或者說推卸責任的念頭,将希望寄托在了常青救他出來身上,卻不知常青出來的時候,看着守衛森嚴的魏王府,像在哭,又好似在笑。
王妃娘娘……您看到了麽?這個害了您半輩子的人,終于要死了!
聖人聽了平甯縣公的招供,震怒非常——他萬萬想不到,就因爲太子不肯納平甯縣公鍾愛的庶女爲妻,平甯縣公就記恨上了懷獻太子,與魏王一拍即合,挑撥他與懷獻太子的父子之情。甚至懷獻太子是自殺還是……都有些不明不白。
對穆家的厚愛,縱容,都在這一刻化作了無邊的憤怒。聖人氣血上湧,将牙齒咬得咯咯作響,雙手顫抖,一道道密旨發了出去!
歸根結底,聖人愛得隻是穆皇後,惠澤整個穆氏宗族罷了。聽見平甯縣公竟然做出這等事,聖人震怒之下,已将整個穆氏宗族恨到了骨子裏!
穆氏跋扈多年,族人又多,闖下的禍事一樁接着一樁,隻是位高權重,有人庇護罷了。聖人發了狠,略暗示一下下頭,穆家人的罪狀便呈了上來,樁樁件件,觸目驚心。聖人也不交給三司審議,徑直下了旨意。
平甯縣公圖謀圖謀不軌,斬立決!
武成縣公驕橫跋扈,縱奴行兇,杖三十,流放嶺南!
除了這兩位被罰得最狠的,穆家人或丢官,或奪爵。好在鄭國公之死讓這一支的嫡系丁憂三年,雖有子弟孝期不妥,被聖人處罰,卻仍是保住了這個爵位。
近百年赫赫揚揚,不可一世的穆家,也就隻保住了這麽一個爵位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