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琬不明情況,起初心裏還有些打鼓,待見了聖人神情,再瞧瞧一旁無甚異狀的匡敏,一顆心便安定下來。果然,聖人沉吟片刻,才道:“海陵啊!有件事,還得勞煩你費心。”
“皇祖父言重了。”秦琬先是一怔,忙不疊道,“爲人子女,爲長輩分憂,本就是我該做的。”
聖人見她有些緊張,卻不乏信心的模樣,也露出一絲笑,旋即又隐沒了去,輕聲歎道:“大義她……雖被蘇藏鋒接應上了,但昆伽身中毒箭,傷勢惡化,到底沒能留住……”
秦琬聽了,不由緘默。
大義公主實在是個苦命人,明明不是她的錯處,卻讓她承擔責任。千裏迢迢去西域和親,父死子繼也就算了,三個兒子也沒一個活下來,全被人殺了。至于女兒,聖人沒說,那就更不知下場如何。光是想一想大義公主的半生,秦琬都覺得,這個女子過得真苦。
“大夏與突厥,已啓戰事,大義……”聖人說到此處,也覺心酸,“乞歸故鄉,終老殘生。”
話都說到這份上,秦琬如何不明白是怎麽回事?
大義公主是太宗親封的公主,這些年又爲大夏貢獻良多,她若回國,必定是要被禮敬的。她剛遭逢喪子之痛,孑然一身回國,哪怕仍舊心系家國,将西突厥的情形說得差不多,卻不可能沒有半點疏忽。招來奴仆問詢這些年的經過,固然是個好辦法,但此次變故來得突然,被重點保護的昆伽王子都死了,忠心耿耿的奴仆也沒了許多,讓大義公主将過往事無巨細地複述出來,既有些殘忍,又有點強人所難,甚至可能會讓大義公主心生反感,有些抵觸,這就很不妙了。
聖人斟酌一番,便想到了秦琬——他對這個孫女,無疑是極滿意的,心細如發,體貼入微,明曉事理,又顧盼神飛,溫文爾雅的舉止裏頭透着幾分不經意的高貴和傲慢。隻有這樣的女子,方能與在草原上主事多年,果敢利落,遠勝世間大多數男兒的大義公主談得來。若是派那些三從四德,滿心滿眼都是規矩,對着男人大氣都不敢出的女人去,光是“父死子繼”一條,她們就會不自在,哪怕掩飾得再好,大義公主豈能看不出來?
至于結交的理由,也很好找。
大義公主離開故鄉多年,即便要回到交際圈子,也該有個領路人。
她雖不姓秦,卻是實打實的大夏公主,她結交的人,也該是公主、王妃,即便是宰輔夫人,論身份,與她的交際圈也是略低一等的。
王妃?雖是皇家媳婦,到底是外人,加上如今局勢未明,諸王之間本就是一筆爛賬,沈曼的身體又不好,深居簡出,還是算了。
公主?真公主在長安安享富貴,假公主千裏迢迢去和親,聖人怕觸及大義公主的傷心事,本就沒考慮讓幾位公主引導。再加上聖人雖有七個女兒,真正重用的,能委以重任的,也隻有當利公主一個。當利公主的兒子比較偏向魏王,偏偏聖人對魏王又不怎麽信任,本能地就不想将這件事情交托給當利公主。
陳留郡主是大義公主的親表妹,按理說,她應是最好的人選。但壞就壞在兩人是嫡親的表姐妹,又都孤苦伶仃的,日子不順。聖人怕此事交托下去,陳留郡主雖會做,到底……有些觸景傷情,兔死狐悲。
無論從局勢,從身份,從本事,還是從性格上來說,秦琬都是最好的人選,借助陳留郡主這層關系,她可以名正言順地拜訪大義公主,料想大義公主也不會拒絕皇長子一系的示好。故聖人沉吟片刻,還是說:“西境之事,事關重大,不可等閑視之。”
“海陵明白!”
“你呀!”聖人搖了搖頭,歎道,“那位玉先生怎麽說?”
秦琬斟酌片刻,方道:“玉先生對大夏自是仰慕非常,奈何……”說到這裏,面露難色,聖人猜到這一節,也沒多問,話鋒一轉,“這些日子,蘇家可來人請過你?”
“這——”秦琬有些尴尬,聖人見她的神色,也就明白了答案,面上不顯,心中卻有些愠怒,溫言寬慰秦琬兩句,讓她回去後,方不悅地哼了一聲,“蘇家!”
他曆經世事,如何不明白,蘇家這是自恃扣着秦琬的兒子,想要逼迫秦琬服軟。加上西邊起了戰事,朝廷需要用蘇銳,他的妻兒方敢對縣主這樣無理。
秦琬爲什麽搬出蘇家的事情,聖人門兒清,也不覺得秦琬的做法有什麽不對——他雖擡舉寒門,卻不會将女兒嫁給寒門舉子,那些得尚公主的勳貴,早幾代雖也是寒門出身,如今卻富貴了,也有規矩了,無甚不體面的地方,才擁有尚主的資格。
都是做父母的,誰會盼着兒女不好呢?像莫鸾這種想将嫡親女兒嫁給寒門子的,實在是絕無僅有。說句不好聽的,這要是個繼母、姨母或者嫡母做的呢,雖能被人理解,也是要被戳脊梁骨的,即便是姑娘的親生父親做主,都有人嘀咕說“不恤骨肉”呢!畢竟在大多數人的觀念中,高門庶子都比寒門子體面些,前程也遠大些。
匡敏見時機到了,屈了屈身子,輕聲道:“陛下,周統領方才遞了信來,劉大人已經秘密到了長安。”
聖人眉毛一擰,問:“情況如何。”
“護送的人死了三成,旁人也或多或少,有所損傷。”匡敏低下頭,吐字卻非常清晰,“劉大人安然無恙,正在等候您的宣召。”
聽見匡敏的回答,聖人卻沒急着宣劉開,反倒有些感慨:“慎行啊,你說這人心,怎麽就這麽難測呢?”言下之意,竟已經認定了魏王的手腳不小。
越到這種時候,匡敏越是謹慎:“人心再難測,也逃不脫您的慧眼。”
“唉——”聖人搖了搖頭,沒再說什麽。
對幾個兒子,尤其是魏王和趙王,他已經失望透頂。今日見秦琬聞弦歌而知雅意,不免動了别的心思,故他沉默許久,方問,“朕聽說恪兒府上又傳來了好消息?”
雖是早就知道的消息,匡敏仍是拿來說了:“是一名良妾,生了一個七斤重的小子,待過了周歲,殿下便給這位良妾請封。”秦恪也是學乖了,妾室哪怕生了孩子,他也得冷一冷對方,發現對方沒不良品行,對沈曼也很恭敬,才會給對方請封。而不像從前一樣,生子便請封,讓這些人分不清天高地厚。
聖人算了算,眉頭一皺。
秦恪的兒子還是太少了——秦敬明顯就是個不忠不孝的,秦放……也沒甚出息,秦敦就不用說,癡癡呆呆的。新得的兩個男孩又太小,雖說一個還是龍鳳雙生,頗爲吉祥,算是個好兆頭,卻也不知能不能活下來。即便活下來了,想要讓這些人挑大梁,也是一樁麻煩事。
不得不說,看見自己幾個動靜極大的兒子,聖人是真動了傳位給長子的心,但他始終顧慮一件事,便是長子的性格。
秦恪的性子吧,說他懦弱,毫無疑問,說他執拗,也沒錯。聖人起初有些擔心秦恪耳根子軟,得了江山之後,容易爲佞臣所侵。如今倒是不怕了,有個好女兒在身邊,大褶子上不出錯是肯定的,問題是……聖人又擔心起朝臣來。
聖人也是男人,自然清楚男人的劣根性。對男人來說,女子要卑微,要柔順,要以夫爲天,外面的事情最好連問都不要問,更遑論在朝堂上指手畫腳。秦琬一旦幹預朝政,哪怕是秦恪默許的,也會有一大波自以爲正義的禦史,或者想博名聲的臣子争先恐後地上書,以踩秦琬爲榮。仿佛逼退了秦琬,就能證明男性的強大,整肅了綱紀,穩定了乾坤一樣。到那時候,秦琬的心情不好,秦恪的心情更不好。
愛女與朝臣,秦恪會偏向誰,毋庸置疑。泥人尚有三分火氣,真要被人咄咄相逼,誰能好受?即便心思正,也容易因爲怒火,漸漸走向偏激。更不要說秦恪年紀大了,沈曼身體不好,有朝一日……太後臨朝,好歹有個說法,公主臨朝,這叫什麽事?秦恪的庶子,年紀大的那兩個,能不鬧騰?哪怕他們不鬧騰,再遠點的呢?太後是長輩,壓得住侄子們,秦琬能壓得住自己的堂叔、堂兄弟?
若真要秦恪即位,這些都是實實在在,看得見摸得着的問題,故聖人還是沒拿定主意。饒是如此,聖人的心思已經漸漸偏了——換做從前,他想都不會想這種可能。
“老四那個孽——”聖人一個“畜”字含在口裏,按了按太陽穴,方道,“證據可都捏住了?”
“分毫不差。”
“很好。”聖人眸光變冷,不複平素儒雅,“讓周航看住老四的府邸,斷不能走漏一人。事涉此案的人,悉數給朕秘密控制住。”